或認為寶玉有點女裏女氣,常見於我國古代詩詞中的女性傷春口吻,也見於對寶玉的描寫中。
說是寶玉“隻見柳垂金線,桃吐丹霞……一株大杏樹……上麵已結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寶玉因想道:‘能病了幾天,竟把杏花辜負……綠葉成蔭子滿枝了……又想起邢岫煙已擇了夫婿一事,雖說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個好女兒。再幾年,岫煙未免烏發如銀,紅顏似槁……’忽有一個雀兒飛來,落於枝上亂啼。寶玉又發了呆性,心下想道:‘這雀兒必定是杏花正開時他曾來過,今見無花空有子葉,故也亂啼。這聲韻必是啼哭之聲……不知明年再發時,這個雀兒可還記得飛到這裏來與杏花一會了?’”
這一段寫得相當感人,由杏樹而岫煙而雀兒,人與自然,動物與植物與季節,融為一體,共歎人生短暫,逝者如斯。
這種情緒的內容並不新奇,說到底還是一個死字在撩人心緒。生的體驗,生的珍貴,對於生的熱愛其實是離不開死的預設的。
“紅”的奇處不在於傷春與哀老,而在於把逝者如斯的歎息與青春期的弗洛伊德性心理扭結在一塊兒了。杏之結子與女兒之成婚,這兩者聯係得其實很科學,都包含著雌雄配伍,延續後代的內容。結子則花落,女兒成婚後亦漸失美貌的惆悵感也寫得體貼。問題是不成婚也會衰老,不結子(如有些樹由於幹旱或無雄花或單有雄花)也要落花的。唐王建《宮詞》中的名句:“自是桃花貪結子,錯教人恨五更風”。而事實是“風無差錯桃無意,自古桃花難永紅。”
至於寶玉一聽到女兒許配人家就感歎不已,就更寫得活鮮動人。推其深處,既有懼老懼死的恐懼,也有男孩子的惋惜與舍不得心理。當然,這裏還有中國封建社會絕對男權社會對於男女之事的輕薄加憐憫心理,不健康心理:古代直到近代中國,總是認為男女之事是對女兒的糟蹋與欺負。女兒嫁人怎能不令人憐憫歎息!
再加一句看來如打鑔的話,這與彼時美容業不靈也有關係,現時,哪至於一成婚就老掉?女性的美麗已經大大地延長了。
與寶玉生活的空虛也有極大關係,他隻要有事忙那麼一下子,比如忙於糊口,忙於醫病,忙於升官發財,就會減少一點這些沒事找事的嗟歎了。
這些嗟歎卻又是文學的一個永恒主題,一個文學的來源。波斯詩人莪默?迦謨的魯拜集中的諸詩就是這樣寫出來的。他的嗟歎的結果是借酒澆愁,而寶玉的歎息的走向是世上隻有情寶貴,情比生死還重。情是寶玉的救命稻草酒,醇酒,長生酒,也有點藥酒毒酒的意思。
寶玉憐人及花及鳥,卻還不知道,包括地球宇宙,都有自己的生駐壞滅,凋零衰老,要歎息您且歎息不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