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1章 人情世事(1 / 1)

中國是個重視人情世故的國家,連秦可卿的正房裏也掛著“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的對聯,應該說是中國式的格言。賈寶玉不喜歡這種教訓,躲到了可卿的臥房裏睡覺,夢中與名叫可卿而風致兼有黛玉與寶釵的美麗,故亦名兼美的人,同領警幻所訓的風月之事。這夠得上一絕。從中與其說是看到了寶玉的反封建,不如說是看到了寶玉的嬌縱任性,他是對著美麗年輕的嫂嫂可卿撒嬌。這是他的青春期的縱欲想像與青春享受主義。

這裏也有一種戲劇性,時興一點叫做張力。寶玉討厭人情世事(或世故、世態),而賈府裏,《紅樓夢》小說裏人情與世故濃得化都化不開。老小男女主仆嫡庶,浮沉進退禍福盈虧,哪裏不是世故人情?本來《三國演義》是講政治鬥爭的,《水滸傳》是講武裝造反的,毛澤東偏偏更愛讀“紅樓”,更重視紅樓中的政治內容,無他,《紅樓夢》裏的世事人情寫得更細膩,更出彩,更隻此一家,並無分號。

畢飛宇最近有一句名言:沒有了人情世態,小說就死亡了。然也。

中國式的對於世事人情的說法,值得回味。一個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一個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前者強調事變的必然性與長期性。後者強調事變的偶然性與突然性。

同時還有第三種說法,叫做有些事是起於青蘋之末,語出宋玉的《風賦》,說是“夫風生於地,起於青蘋之末,侵淫溪穀,盛怒於土囊之口,緣太山之阿,舞於鬆柏之下……”強調的是漸進性與演變性。

應該說,《紅樓夢》這三者:長期性、突發性與漸進性都寫得十分充分,入情入理。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說的是非一日之寒,露出了下世的光景。金釧投井自盡,說的是天有不測風雲。而自中間四十回起,不祥之風漸漸起於表蘋之末了。

例如,一個什麼老太妃死了,賈母王夫人等去吊唁:

當下榮寧兩處主人既如此不暇……因此兩處下人

無正經頭緒,也都偷安,或乘隙結黨,與權暫執事者竊弄威福。榮府隻留得賴大並幾個管事照管外務。這賴大手下常用幾個人已去, 雖另委人,都是些生的,隻覺不順手。且他們無知,或賺騙無節,或呈告無據,或舉薦無因,種種不善,在在生事……

堪稱是空穴來風,信手寫來,出來一個老太妃,什麼角色,連個名號也沒有,你的死幹府何事?幹讀者何事?偏偏她一死就給賈府帶來了某種缺乏管理的狀態,帶來了種種不善與在在生事。種種與在在,既沒有情節,也沒有刻畫,本不是小說敘述的上乘,在這裏卻起了勿謂言之不預的提挈作用,於是伶人們與婆子幹娘們鬥,女兒與母親鬥,承包的女人們與糟蹋東西的鶯兒們鬥,用平兒的話叫做:

(賈母等)能去了幾日,隻聽各處大小人兒都作起反來了,一處不了又一處,叫我不知管那一處的是。

“作”的反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然而連結著大勢,反映著賈府的管理危機、秩序危機、人心危機與世態危機,叫做無政府狀態是專製主義的親密伴侶。微風已起於青蘋,越滾越大,越吹越凶,不知伊於胡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