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石鼎中的龍洚香幾乎燃盡了。
初春乍暖,窗明幾淨,斜映著幾朵皎白的梨花。翠荷色紗簾分攏兩旁,金漆幾案上擺著寶藍瓷盅.紀家的三少爺臥於綠漆藤椅,外披一襲月白絲袍,袖緣邊有銀線刺成繁複瑣細的圖案,沐光而萃然。
他側首而枕,青絲如瀑一瀉,幸有湖藍綢帶收住了,攏得慵懶。他的眉凝有淡淡書卷氣,端雅卻不古板。一雙眸子隻是浸著晨霧裏,浮掠過花瓣,一刻明嫣後,隻剩模糊的疏離。那鼻梁挺而單薄,卻有奇異的效果,使五官陡然出色起來。
一個綽約的影子飄過織金帳幔,玉手輕覆上他的額頭,問道:“棠兒,可是又困倦了?”
眉心一蹙,指骨微曲。過了半晌,他方睜開眼睛,神情吃力,歉然道:“娘不必憂慮,孩兒稍憩便好。”
紀府的當家主母謝綺煙,雖有些年紀,卻仍掩不住猶存的風韻。她的三兒子紀月棠,不可避免地,繼承了她的娟麗,更化作男兒的俊雅。隻可惜天生一副病骨,謀將求仕都無緣。好在紀氏家大業大,倒還養得起一個殘廢。
殘廢?想到這裏,紀月棠心頭陡然一繃,唇際掠過一絲苦笑,麵上卻仍是一派安詳和悅。
“棠兒,來嚐嚐這桂圓羹,娘剛學的手藝。”紀夫人鳳眼中溢滿慈愛,一舀一勺喂入他口中。
他幹脆閉眸,嘴巴一張一合,姿態安逸。
一種異於龍洚香的氣息蔓延開來……
“紀月棠!”中氣十足的男聲突然在頭頂炸響。
“你來啦。”紀月棠醒轉過來,懶懶瞥向房梁,輕舒了一口氣,眉宇正倦,嘴角卻上揚,原本蒼白的臉變得紅潤起來,令人過目難忘。
“紀月棠,你可以再蠢一點了。”冷冷的嘲諷從房梁發出。
“她畢竟是我娘,”他頓了頓,又道,“何況,那毒不礙性命。”
“難道你就打算一輩子忍氣吞聲?”
“好了阿冀,你下來,陪我說說話可好?”他近乎撒嬌的口吻落滿了歡愉。“再說,我們家疏影可不喜歡梁上君子。”
像被戳中軟肋,話音才落,嗖的一聲從房梁處躍下與他年紀相仿的男子。隻見是綰著灰色的發帶,一身武士裝扮。古銅色的皮膚突顯陽剛,隻是生著一張娃娃臉,憑添了幾分憨態可愛。“我和一個自殘的笨蛋沒什麼好說的!”那個喚作阿冀的男子白了紀月棠一眼,背過身去。
紀月棠稍稍坐正,攤開手中白象牙骨子折扇,一瞬間,書架前擺著的鍍金雕龍花瓶砰的一聲碎裂成細末兒。
他好整以暇,待阿冀轉過身來,道:“你說,我像是快死的人麼?”
阿冀咬緊牙關,怒目而視:“你又把價值連城的古董打壞了?”
“嗯。”紀月棠忍住笑,瀟灑搖扇。
“你,你又想嫁禍給我?”娃娃臉漲得通紅。
“嗯。”他應得更歡快了。
“卑鄙!”冀音一麵低聲咒罵,一麵慌張躥出窗去。
天知道他那清正廉潔的將軍老爹知道又要賠錢會如何震怒。可是他賴不掉啊,誰叫他天天來紀府“串門”,又有誰會相信病秧子三少爺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把大古董震碎,還碎得很徹底。
“公子,您不該又動內功。”一個侍女撩開帳幔,走了進來。“墨神醫吩咐過,那毒如今雖傷不到您的心脈,但畢竟藥性峻烈……”
“我隻是不想讓阿冀擔心。”紀月棠麵上含笑,溫柔妥貼。
侍女伏下螓首為他整理書案,默然不答。
“疏影姐姐,你跟隨我多少年了?”他的聲音軟糯得像個孩子。
“疏影八歲時蒙公子收留,跟隨左右,業已十五載。”
“哦,”紀月棠合扇,“這樣算來,倒是耽誤了你出閣的年紀。”
紀府規矩,婢子至十八歲便可贖身自行嫁娶。
隻是,她一直裝作不知道,這一刻手心驟冷,強作鎮靜:“疏影不敢妄想,服侍公子一生安好,便是疏影最大夙願。”
“這十五年任勞任怨,就算是天大的恩情也該報完了,你說是不是?”他眸色深重,“你若沒有找到好的歸宿,那便是我的過錯了。”
報恩,這是個永遠與情牽扯不清的詞語。
她是他一時施憫從難民堆裏撿回的一個小姐姐。小姐姐,那個躺在錦榻上的小男孩脆聲喊道。她驚恐地抬起頭,卻見那滌盡了世間愁苦的英朗眉目。那雙似乎來自雲端的手,遞向了她。八歲的她親人全喪,認定了他,立誓為其赴湯蹈火,不離不棄。而現在,是她太貪心了麼?疏影秀眉一凜,深吸一口氣,道:“好,公子讓我留便留,讓我走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