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湘湘被逗得滿臉通紅，正不知如何脫身，卻聽見門上一陣咚咚敲聲，她連忙下了床，穿上衣服，一開門，卻是一臉焦急的小岸：“湘湘姑娘，你快去勸勸我家少爺吧！”
師湘湘瞧他十萬火急的模樣，知道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便跟著他快步跑向林承錯的房間，而紀月棠也穿好了衣服，迅速跟了上去。一進房間，卻見滿地紙屑，研好的墨水也灑了一桌，硯台碎成兩半。林承錯癱坐在椅子上，滿臉盡是怒意，發白的雙唇緊緊抿著。原本已經離開藥廬的王辛居然也在這裏，跪在地上，聲淚俱下：“我不走......”
這又是何苦。
她比三年前瘦了許多，皮膚也有些黝黑，眼尾有幾條細紋，下頜處還有幾道小疤痕。究竟這三年之間，她經曆了什麼，才會變得如此憔悴？明明出現在他夢中的她，是富足自安的模樣......林承錯心中一橫，轉過頭不再看她，隻冷冷對小岸道：“小岸，把這個瘋女人帶走。”
王辛死死鉗住他的手，含淚念道：“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送子涉淇，至於頓丘。匪我愆期，子無良媒。”
這是他教她的第一首詩。
那年她才十三歲，初入林府，終日忙碌，小小年紀，雙手已生出一層厚厚的繭。那時大雪紛飛，院子裏也積滿了厚厚的雪，還未來得及打掃。她小小人兒，穿著破洞的棉衣，擔著柴，深一步淺一步向廚房走去。經過一座樓宇之時，她被一曲琴聲吸引住，她停下腳步，循著聲音看去，卻見窗前有一個人影閃過，門忽然打開，她避走不及，被一個人叫住。
“你是新來的吧？放下柴，過來。”
她心中緊張，怕被責罵，便乖乖聽命，低著頭走了過去，隻看見麵前站著一個身穿靛青錦袍的人，腰間還係著長命符。
“進來吧。”
“啊？”她驚訝抬頭，這才看清楚他的臉。她見過太多灰頭土臉、粗手粗腳的男人，而這樣清秀幹淨的男子，她才一照麵，便恍然身入夢中，一顆心飄飄忽忽，難以循捉。
“你不冷麼？進來渥會兒暖爐，喝杯熱茶再走。”
她受寵若驚，說不出話，卻聽得男子身旁一個小廝模樣的人說道：“少爺叫你進來就進來，門開著，若是凍壞了少爺，你可擔待不起。”
“好了，小岸，”男子勸道，“別嚇壞了她。”
小廝撅著嘴，不再說話。
她誠惶誠恐進了屋，不敢坐在鋪有燙金絲綾毯的椅子上，隻是羞怯站著，伸出雙手感受由暖爐散發出的熱氣。小廝雖然麵上不悅，卻還是給她倒了一杯熱茶。她感激地接過，低頭一聞，茶香醉人。男子則坐在窗邊的一張矮榻上，麵前還放著一張琴和一本書。外麵大雪仍如飛絮紛紛，朽木淒瘦，寒意卻被這一窗隔斷，她心中如一隻花盆被溫厚新鮮的土壤注滿，開出一朵徐徐生姿的佛桑花。
“你為何不喝？”男子見她端著茶，隻聞不喝，便問道。
“這茶好香，一定很名貴，我怕喝完就沒了。”
男子被她逗笑：“放心喝吧，這茶葉我多得是。”
“你剛才是在彈琴嗎？彈得真好聽！”她見男子笑了，便放鬆了一些，主動說道。
“我在為一首詩譜曲，喏，”說著，他拿起手邊的書，翻開了其中一頁給她看。
她為難道：“我識的字不多。”
“沒關係，”他不以為意，指著那一行字，輕聲念道，“‘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這一句說的是，那個人抱著布來換絲，但他又非真的想換絲，而是來與我商量婚期的。”
“啊，”她臉上浮起一片紅緋，“說的是一個女子罷。”
男子微笑點頭：“你很聰明。你叫什麼名字？”
她心中頓生歡喜，雖然她不太識字，但她會寫自己的名字。因四下不見筆墨，她便伸出一隻手托起他的手，另一隻手在他的手心一筆一劃認真地寫著。寫完之後，放開了他的手：“就是這個。”
他沉吟片刻，道：“王辛......辛字成苦，不如改‘辛’為‘欣’，小字‘樂（yue）顏’吧。”
從那以後，她不再是孤兒王辛，變成了林府的樂顏。而從林府的樂顏再到林承錯的妻子，她默默等待了五年。五年之間，她對他的心意，從未告訴過別人，如藏在深窖的一壇梅子酒，雖見不到陽光，卻日益醇厚甘甜，無法棄舍。當時沉浸在幸福中的她，斷然不會料到她會再一次變成孤兒王辛。
“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林承錯終於轉過頭來看她，眼中血絲遍布，一字一句，帶著決絕辭意。
他已經說得足夠清楚：與你終老會是一件令我終身怨恨不平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