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泥水,1929年生,晉江市西濱人。二戰後南渡菲律賓,畢業於菲律賓中正學院師範專科。曾任教7年,其後經商,並堅持寫作。20世紀50年代寫過大量劇作,反映現實,為各劇社、僑校爭相演出,兩次得過劇作比賽第一。1950年參加菲華文聯短篇小說賽,得第二;為1986年度王國棟文藝獎小說得獎人。除此之外,也涉及散文、新詩、論述。1983年及1984年曾獲菲華散文比賽第二、新詩比賽第二。著有短篇小說集《恍惚的夜晚》、戲劇選集《馬尼剌屋簷下》和詩文集《片片異彩》。1991年,林泥水在菲律賓逝世。
汕頭大學台港及海外華文文學研究中心副研究員吳奕錡、浙江財經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趙順宏著述的《菲律賓華文文學史稿》(中國文聯出版社2000年9月出版)以“菲華小說家林泥水”為題對其介紹,摘要如下:
林泥水,乍一看這名字,就有種如見鄰家大叔般的親切,再細細品讀他的作品,不禁感慨“人如其名”:從容、樸實、憨厚又不失正直坦蕩。林泥水是50年代崛起於菲華文壇的先進之一,早年他主要從事劇本的創作,多幕劇《馬尼剌屋簷下》便是其劇本創作的一座裏程碑。六七十年代,由於現實生活的壓力和菲律賓軍統時期的開始,林泥水棄教從商,創作也隨之進入“冬眠期”。直到菲華文藝複興的80年代,輟筆多年的他在耕園文學社社長王國棟先生的鼓勵下,重新回到文壇。打個不恰當的比喻,80年代林泥水的創作欲望就像老房子著火了,一發不可收拾了。小說和散文成了他這一時期創作的主體,偶爾也寫寫新詩和評論。他的作品著眼於現實,以生活在菲律賓的華文作為主要的寫作對象,反映社會問題也反映人性的矛盾……
……(林泥水)19歲才以“學生字”身份到菲律賓,怎樣去適應那個社會並怎樣在其中取得一定的位置,這是當年每一個“下南洋”的人最切身的問題。談到這裏,我們不得不佩服炎黃子孫強大的生命力,在與過去的故國家園幾乎完全割裂的情況下,他們憑著一股不示弱不認輸的韌勁,最終得以融入新的環境。這種韌勁……我們在林泥水的散文《片片異彩》、《佳果上市》又可看到。“何必追述過去它們的祖先在什麼地方共同生活過……在我豁然放寬的寸尺中卻量出渾然的美感”,不苛求不計較,處處可見美麗的存在。“此時此地,我寧可看到兒子穿鮮亮的花衫,操流利的英語,像那幾條悠悠遊異色的金黃,保存部分原質,掩起特有的形態,與長期相處的夥伴,在一水流中,同嬉同遊……”像林泥水這一代人,也許還沒辦法完全褪去故國深刻的影響,所以他依然愛吃類似故國橘子的紅柑,“我認為是值得,為衝淡渴念,味道不是舔在舌上,妙的還是一股暖流泛自心中”,但到了他的孩子們這一代,已經很徹底地被當地的社會同化了,所以他們不吃紅柑也不理解父親吃紅柑的心情。不過,林泥水並不認為這是“大逆不道”或者“不可原諒”,他以包容的心接納了這種“異化”,模糊、淡化故籍我們便能以更加開放的姿態走向世界。我們感歎炎黃子孫旺盛的生命力,更讚許這些走向世界的龍的傳人氣勢軒昂的包容力。世界是人的世界,不管根在何方,總可以相親相愛地共同生活,站在同一片藍天下呼吸同一方空氣,沒有隔閡不存障礙,動人的美麗便處處可見了。同是表現“人類大一統”……林泥水抒寫的是一份“豁達”。奮鬥過的人們才明白奮鬥的“艱辛”,“衣錦還鄉”隻是人們的夢想和旁觀者的錯覺。在風光的背後往往隱藏著無數的汗水和淚水。林泥水能以開闊的心境來容納孩子們的“異化”,但他無法忍受不知就裏的親戚,盲目地以為金錢得之全不費工夫的糊塗。“自從接到遠方外甥的一封長信,像一把尖刀在挖我30多年才合口的傷痕,勾起那漸漸淡去的孤寂感與漂泊感,最難過的還是想及歸根無從的老舅父的下場。”作者在《霧裏的瓶花》中以這樣深沉的語調,講述著自己對“一心一意往外竄”的外甥的無奈。“他不是沒有錢,隻是想趁最後一口氣,多些積蓄,準備落葉歸根,把幾根從家園帶來的骨頭,埋在有搖籃血跡的故鄉。”這種辛酸是遠在故國的親人無法明白的。“呂宋的誘力正像我桌前蒙上煙霧瓶中的紅花,淺淺一瞥,模糊綺麗,若以深邃的目光透視瓶底,你會清楚那是一束葉綠芯豔而無根的瓶花,絢爛的生命原是苟延於暫時的虹吸作用”,林泥水在這裏運用了生動而貼切的比喻,向自己的外甥傳遞了一份意重情深的希望與期待。整篇作品充滿語重心長的意味,從另一個角度讓我們看到了當年“新客仔”們艱辛的奮鬥曆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抱負和理想,其實作者也不是一概否定外甥那種一心想往外發展的念頭,他隻是想讓後來者明白前輩們在外謀生的不易,不管在何處何地,艱苦奮鬥的心理準備不可缺少,那種想一步登天的想法隻能是“暫時的虹吸作用”。
林泥水是菲華文學的一名老兵也是一名健將,他一邊不斷地進行華文創作,一邊又給予許多後來者真誠的幫助與提拔。從眾多悼念他的文章中可以看出,在很多華文作家心中,林泥水就像一位可親可敬的老大哥,他過早地離去,給人們留下了不盡的思念與痛惜……菲律賓的知名作家都與林泥水有著深厚的友誼,也給予其人品、文品高度的評價。在林泥水的散文《佳裏山莊雅集》、《當時明月在》中,我們都可看到這位德高望重的前輩對後學者的殷殷期望之情。感歎“後生可畏”,感歎“長江後浪推前浪”,而且對於自己與其他人一起開創出來的蓬勃發展的菲華文學局麵,他有著極深切的厚望,所以,林泥水毫不吝嗇地給予後學者熱誠的幫助。在年輕人中,他絲毫沒有過來人的架子或者老前輩的“尊嚴”,而是以著一份孩童的赤誠之心融入他們當中,與他們一起探討新詩、一起琢磨文藝理論問題、一起尋求在文學上更大的不斷的進步。許多年輕作家都稱他為“大哥”而不是“老師”,這種稱謂的差別足以見到林泥水在大夥心中的位置與形象。其實,當一名老師,一名向龍的傳人“授業解困”的老師是林泥水的心願,他也實實在在當了幾年的老師,後來隻是由於生活的需要,他才放下教鞭當了“逃兵”——他自稱“逃兵”,可見他心中真的有無奈更有不舍。“……遠不如那可愛的破三弦/彈斷了線/唱啞了腔/還為孩子述說龍的故事”,這是林泥水對孜孜不倦堅守著講壇的老師們的敬仰與由衷的讚美。
林泥水說自己是被磨平了棱角的社會人,然而我們通過他的作品,卻看到了一顆充滿愛人、憐人、惜人之情的高貴的心。街邊的乞丐以他為友,貧窮的鄰裏視他為知己。林泥水可以自己餓著肚子,把錢給一個饑腸轆轆的乞丐,看著乞丐用錢換來食物之後狼吞虎咽的樣子,他便感到由衷的開心了。正是類似這樣的事例的不斷重演,林泥水才可能獲得別人的尊重與喜愛。大凡有點文藝理論知識的人都明白,文學創作與現實生活並沒有一一對應的關係,但是從描述現實為題材的散文,到以虛構組合為主的小說創作的對照中,我們依然可以看到某些對應的例子。譬如從小說《牆》的“老陳”身上,我們分明就看到了林泥水的影子。老陳酷愛文學,憧憬“悠然見南山”的恬靜,同情窮苦人,與社會下層的人們相處融洽,因為他覺得那是最親切最安全最溫暖的所在。老陳與窮人們這一份心靈的契合,不會因為地位、金錢的差異而有所改變,在他心中,每個人生來都是平等的,都是藍天下有血有肉活生生的生靈,這種聯係決不會在外物的影響下而產生變化。老陳對人生的這種態度,其實也是林泥水的人生理念。
通讀了許多菲華作家的作品之後,發現對於“新客仔”艱辛奮鬥史的描寫幾乎成了菲華文學的一個“保留曲目”。我們可以想象,作家們所曾經體驗或所目睹的“新客仔”們的奮鬥經曆應該都大同小異,但每個作家所感受到的與所描寫的側重點卻大相徑庭……而林泥水則以一份更為勇敢與健康的態度去直麵一團和氣後麵的無奈。
林泥水對善良人們的愛,與他對那自私、無情、忘本的人的鄙夷成了明顯的對比。因為對真善美的執著的愛,所以對假醜惡也有著深深的厭惡。《牆》中的小陳、《上天堂》中的李太太、《恍惚的夜晚》中的老鄭、《暮鍾的回響》中的鮑、《股票》中的老蔡、《兩個瘤》中的叔叔,均是林泥水在作品中給予否定性評價的人物。林泥水讚同不同民族、不同國度、不同背景、不同層次之間人群的大融合,但同時他也對在這過程中所出現的種種醜陋的異化現象進行尖銳的抨擊。同是窮苦人出身,同是來自那個曾經落後的國家,但一朝發達之後,便想把自己的以前統統推翻,於是對自己知根知底的人就巴不得他趕快在自己的世界裏消失。《牆》中的小陳就是在發達以後,用一堵圍牆把自己與窮人們的世界隔離開來,他忘了自己的過去,他急於成為上層社會的一員,所以,他硬生生地用強力來割斷一份與生俱來的聯係。《恍惚的夜晚》老鄭則想用錢來獲美人的心,《上天堂》的李太太可以在聽教時泣涕漣漣,卻對受了傷有著生命危險的員工漠不關心……這中間我們可以看出這些人的心理存在障礙,他們缺少了一種自強自立的精神、一種不卑不亢的氣度,所以他們在金錢麵前迷失了自己,喪失了良知,真正成了金錢的傀儡。
諸如小陳、老鄭、李太太這些人的發跡史不是林泥水述說的重點,我們幾乎看不到關於這方麵的描寫,但從這些人發財的種種表現,可以推測他們的成功靠的決不是自己的努力。林泥水很巧妙地運用“空白”的手法,有意地留出一處可供讀者展開聯想的“空白”,這不但不會讓我們覺得故事的不完整,相反的,還能在讀者心中產生一種更強烈的震撼效果。如果他們運用合理的成功途徑,那麼他們不會忌諱自己的過去,他們應該對自己的“白手起家”有更深刻的自豪感和成就感,對於自己的同伴也應該有更深刻的同情感與認同感,所以,我們幾乎可以肯定他們成功的非合理性了。作者簡省了整個故事的前因後果,其實卻為讀者開辟了更為廣闊的思維空間。作為短篇小說,它不可能為作者提供麵麵俱到的描述空間,林泥水這一種布局實在是聰明的做法。中國的山水畫因有空白而顯得意味深遠,林泥水作品中的空白便使作品顯得更蘊涵深厚。
在短篇小說的創作中,林泥水還擅長使用“對比”的手法,作品中“美”與“醜”的鮮明對立,讓矛盾的衝突顯得更為激烈也更具衝擊力。《上天堂》中“李太太”和“李先生”,《恍惚的夜晚》中的“老鄭”和“小陳”,《兩個瘤》中的“叔叔”和“侄子”……林泥水通過這些兩兩對應的人物的言行舉止,讓清者更清、濁者自濁。如果沒有“李先生”的寬厚仁慈、“李太太”的冷漠無情,便不會顯得如此悲哀;如果沒有“侄子”在火中奮力搶救的驚心動魄,便顯不出“叔叔”故意縱火的無恥。我們讚美“美”者的高尚,也就更憎惡“醜”者的卑鄙。林泥水明白這種“前景”與“主題”的對比關係,所以,他把人物設置得恰到好處。古詩中有“照花前後鏡,花麵交相映”這樣的詩句,其實包含了一個深刻的理論:因為前後鏡,所以鏡中的畫麵便不是平麵的,而成了立體的了,由一點延伸到一麵,又從一麵延伸到更深廣的空間。借用這個比喻來分析林泥水的作品,我們也許更能領會林泥水使用“對比”的深刻用意。他把“美醜”放在兩個對立的麵上,彼此互相對照,鋪設的不僅僅是“1+1”的簡單重疊,得到的也不僅僅是“=2”的線形效果。讀者可以從各個角度去理解小說中的人物,人物的內涵也就顯得豐滿而不幹癟了,我們可以說作者是在揭露“醜”,也可以說作者是在弘揚“美”。具體到作品,《兩個瘤》中讀者可能把“侄子”當主角,也可以把“叔叔”當主角,關鍵在於怎樣理解人物的內涵和作者的用意。“侄子”的奮不顧身襯托出“叔叔”的老奸巨猾,反過來,“叔叔”的卑鄙無恥也襯托出“侄子”的高尚。我們在欣賞林泥水塑造的人物的同時,更對林泥水高超的謀篇布局深表讚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