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一清久聞文林之子清正不阿,但不知何以對自己肆慢如此,神色悵然了好半天,才緩緩地說:
“老甚愧見生,幸寬我。”
包括嘉靖三年臘月拜兵部尚書、總製三邊,楊一清已三度總製三邊。宣府、大同守邊將領多為其門生故舊,對安定邊廷,極具貢獻。
借平安化王之叛,與監軍太監張永謀誅劉瑾,平定擾攘多年的中原盜亂,楊一清為腐敗已極的朝政,凋敝的民生,開拓了生機。
即使因得罪佞倖錢寧、江彬,致仕居鄉時,楊一清也曾諫阻正德皇帝南巡蘇杭,及早回鑾,以免增加江南的負擔,防止可能萌生的動亂。
所以一時之間,這位一生安邦定國的老尚書,實在想不透,何由遭致以剛正篤學聞名、素未謀麵的後輩的肆慢和窘辱。
無論在朝在野,文徵明一向賢名卓著。堅拒寧王之聘、拒收王府禮物、拒與中貴人往還、辭謝張璁和楊一清的提拔等,均為時人及後世所樂道。
興獻王追崇之議的是非曲直,難有定論。但,哭門事件,使人才凋零,衣冠喪氣,文武寒心;文徵明辭謝張璁的援引,心境易於理解。
楊一清雖然肯定張璁立論,並寄書喬宇,預言張璁議論早晚必將采行;但拜相之後,也曾多方為議禮獲譴的廷臣,尋求寬解;張、楊後來反目,不可不謂基因於此。
從這一角度看來,文徵明對畢生謀國利民的楊一清的窘辱,難免予人有矯枉過正之感。
文徵明侍經筵、值宿內廷,西苑往往是由經之地;但隻能算是匆匆走過,無法低徊流連。
仙姿綽約的芍藥,帶著晶瑩的冷露,泛出陣陣清香,給人一種遠隔凡塵,永不凋零的感覺。
從一片蒼鬆上,隱約露出的殿閣亭台,是瓊華島上的廣寒殿;相傳為遼蕭太後遊憩之地。雨後的太液池中,閃動著淡淡的波光。
皇帝遊蹤清簡,馳道上麵,已經長出青青的薜蘿。白鷗、彤牆,相互襯映。牆邊高柳,無人攀折,空自在微風中搖曳。金扇開處,偶然可以見到一二中官的歸騎。
四年四月中旬,文徵明官滿二載,去意已定,首次乞歸的奏疏,也已呈遞上去,心下反而感到幾分輕鬆。翰林院同官侍講陳魯南,曾任教於內書堂,時日久了,熟識守苑官王滿。四月十六那天,文徵明、陳魯南、修撰馬仲房、編修王繩武,便在守苑官引導下,飽遊向往已久的西苑。神宮秘府,形同天上,非平常人可能想見。不但充滿了神秘感,且唯恐良機不再,使文徵明一行人,更覺得珍惜,眼前的一點一滴,都不願意遺漏。
玄武門外的萬歲山,是大內的鎮山,氣勢高崇,樹木蔥蘢。此時繁花似錦,夏秋之際,則珍果累累;“百果園”,是萬歲山的別稱。從萬歲山西行,瓊華島赫然在目,碧波千頃的映襯下,廣寒殿有如海上的仙宮,格外引人遐想。林木亭台間,傳說中遼太後鳳輦頻遊,仙樂縹緲,鳧雁徊翔不驚。文徵明不覺輕吟:
“……落日芙蓉煙嫋嫋,秋風桂樹露團團;勝遊寂寞前朝事,誰見吹簫駕彩鸞。”(注六)
曆經甕城中環轉如蓋的承光殿(圓殿)、瓊華島東北的水殿“龍舟浦”,一行人走進太液池東崇台複殿,古木珍石錯雜參差的“芭蕉園”。園內的景物,文徵明並不陌生,《武宗實錄》成書之後,曾經在此焚燒史稿。
太液池西的“兔園”,以及兔園北邊的平台,可能是文徵明一行此遊的終點。數年前,正德皇帝設威武團練營,嚐閱武於此,旌旗飛揚,炮聲不絕,使內苑形同戰場。平台之下,有馳道可以走馬。曾幾何時,平台、馳道已漸荒蕪。文徵明感歎之餘,複賦七律一首:
“日上宮牆飛紫埃,先皇閱武有層台,下方馳道依城盡,東麵飛軒映水開。雲傍綺疏常不散,鳥窺仙仗去還來;金華待詔頭都白,欲賦長揚愧不才。”(注七)
然而,即使他有司馬相如之才,能賦出委婉而複令人為之警惕的《長楊賦》(按即司馬相如上書諫獵),對先朝,或是當今,又會有什麼裨益?
他在《西苑詩十首》後記中,寫出為宦帝鄉的無力感與無奈:
“……而吾徒際會清時,列官禁近,遂得以其暇日遊衍其中,獨非幸與?然而勝踐難逢,佳期不再;而餘行且歸老江南,追思舊遊,可複得耶!”(同前注)
西山之遊,是文徵明寓居金台期間的另一次壯舉。
二十年前,都穆遷南京兵部武庫司之前,曾於暮春及初冬,兩遊北京西山,著《遊西山記》上下篇,蘇州士林頗為傳誦;因此,西山勝景也早為文徵明所向往。
都穆遊山路線,先至西湖、功德寺,登玉泉山而返;十月再續遊香山及以建築雄麗著稱的碧雲寺。文徵明和幾位好友,出阜成門後,即直接放馬四十餘裏外的香山,以兩日一宿期間,香山、碧雲寺、玉泉、西湖,反其道而行,一次完成了心中宿願。
一路上,在新春柳色和蘭若鍾聲之間,雖然數度迷途,停馬問路,但聽不完的鳥啼泉鳴,看不盡的峰巒起伏,備極春遊之樂。相對之下,都穆冬日之旅就艱辛多了;一路上道草枯黃,北風撲麵,馬不肯前。一次次地痛鞭坐騎,才到達池水半涸,殘梗敗荷縱橫的“竹林寺”遺址。從這遼金時代廢墟,攀緣而上,則是香山永安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