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說,妻子此時就在他的身邊,無論是實體還是魂魄,那必定是妻子無疑。
而葛天所感知到的這一切都在送葬的那天夜裏的到了印證。
下午一點半,父親的骨灰被推了出來,他身上草草買到的壽衣已經沒了一絲痕跡,唯有細細的粉灰還呈現著一個人字形,他的腿骨還殘留著幾粒黃豆般大小灰黑色的骨頭,這就是我父親的全部了,葛天絕望地想。
他從未給過死人送葬,母親是在他九歲那年得了癌症去世的,從常理來講,九歲時應當記得很清了,但他的記憶很模糊,似乎是要刻意忘記那段回憶一般,隻是還隱約記得有很多人在走進走出,一些人在屋子裏拍打著牆壁慟哭,一些人抱著他、摸著他的頭對他說著什麼話,一些人在和父親竊竊私語著,手腳還來回上上下下地比劃。
他沒哭,他當時好像甚至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他好像都沒有見到母親最後一眼,好像是有人在往母親身上套著件花花綠綠的衣服,但他不確定了。
他對母親最後的記憶,就是她在家裏每天抱著個白底發黃的鴛鴦枕頭,佝僂著坐在床上,前後搖擺,表情痛苦,腿蜷縮著,還咿咿呀呀地不斷哼唧。
有一次父親把他叫到了母親床邊,母親已經完全不動了,她的眼皮上下碰到了一起,卻沒有合攏,似張微閉,眼角有一堆黃褐色的眼屎,葛天不停朝後躲著,他當時完全沒有意識到那是母親最後的時刻了,如今每每想起來他都覺得自己對不起母親,他甚至連她彌留之際給自己的遺言都絲毫沒了印象。
從那之後,父親便再沒有想過給葛天找一個後媽,他一個人忙裏忙外,一邊掙錢養家,一邊為葛天做飯洗衣,葛天上初中時,由於學區劃分的不理想,父親厚著臉皮拿著苦苦攢下的一千兩百塊錢東跑西求,終於如願進了理想的那座中學。
可葛天從未想過父親的苦楚和不易,他幾乎每天都在闖禍,父親隻好一次又一次的去向班主任和同學家長賠錢致歉,回到家後他都會狠狠地嗬斥葛天一通,卻從沒動過手。
高中時有一次,他為了不上晚自習逃課去網吧,從二樓的宿舍越過學校圍牆往隔壁的人家陽台跳,卻一腳踩空,狠狠地摔了下來,腿骨骨折得十分嚴重,直接就被送去了醫院。
他記得當時已經不覺疼痛了,隻有滿心的畏懼,他擔心父親會給他一頓暴打或者撲頭蓋臉地罵他幾天,可父親趕到醫院時,什麼都沒說,隻是遵著醫生的吩咐跑進跑出,直到終於辦完了入院手續,他才靜靜的坐在了葛天的床邊,拽著葛天床單的一角。
“小天啊……”他說。
“爸求你了,爸也不知道怎麼辦好了……”他平靜的語調讓葛天至今都刻骨銘心。
之後的一個月裏,他都是在醫院裏度過的,他不知道這一個月父親為了時時刻刻照顧自己,辭了藥廠的工作,一日三餐的變著法子為他養身體,他也不知道這一個月他的住院費用和他們的生活來源都是靠著之前攢下的少的卑微的一點積蓄。
出院後,葛天也闖過幾次禍,可父親再也沒有打罵過他,父親隻是默默地做飯洗衣,當葛天睡下後便再次去上工了。
那個時候,父親還沒有找到穩定的工作,隻是靠每天在工地上拚死拚活地打工過日子。
葛天記得有一天夜裏,父親沒去上工,他隻是在床邊背對著自己坐著,深深地埋下了頭,偷偷抹著眼淚,沒有一絲聲響,隻是一隻手不停在臉上蹭著,月光透過薄薄的窗簾映射下來,把父親孤單的背影襯托得更加淒惘。
那是第一次,他覺得,父親老了。
父親這一世,操勞了一生,最終也隻化作了一堆灰燼,葛天看著那鐵床上的骨灰,凝視了良久,覺得那堆灰燼既熟悉又陌生,他始終沒有動。
還是表姐將父親的遺骨斂收進了骨灰盒裏,遞到了他的手中。
盒子輕飄飄的,好像裏麵沒裝著任何東西。
上麵貼著一張父親的黑白照片,相片小小的,乍一看葛天都認不出那是父親的模樣。
那是父親年輕時的相片,因為自從葛天的母親走後,他就再無暇拍過一張照,直到葛天找到了工作、組建了家庭,他也從沒有想過去攝影館,他過慣了勤儉的苦日子,連炒菜後剩的底油都不舍得倒掉,照相對於他來說都算是一種奢侈。
看著這張相片,又勾起了葛天對父親濃濃的的愧疚之情,父親將心肝都掏給了他,而他又為父親做過什麼呢?試問這世上還有誰能像父親這般疼愛自己呢?
一陣淒冷的哭聲突然間打斷了葛天的思緒,順著那哭聲望去,葛天看見,人群中有個熟悉的身影,正拿衣袖擦著眼淚,她白嫩的臉是那樣分明,她纖細的手指是那樣嫵媚,她悲哀的神情是那樣的動人心魄,她淒楚的哭聲是那樣似曾相識。
她不是——妻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