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去世多年了。我和他們非常親,至今仍無比懷念他們。我知道我將永遠想念他們。我熱切地相信他們的精神、他們的個性,所有這些我所如此熱愛的東西,仍然——毫無疑問地、真實地——存在於某個地方。我並不要求有多麼長的時間——每年有個十分鍾八分鍾的就夠了——去同他們講講他們的孫子孫女們,去給他們講講最近的新聞,去讓他們知道我愛他們。我想知道他們過得好不好——不論這聽起來有多麼幼稚——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一切都好嗎?”我想問他們。我發現,在我父親即將離開人世的那一刻,我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多保重”。”————卡爾.薩根
宗教是一種奇怪的東西。
很多人預言,宗教將隨著科學和社會的進步而消亡。但這個預言始終沒有應驗。
事實上,到了21世紀末,宗教不但沒有消亡,反而變得更加興旺發達了。
而自從15年前的五日戰爭後,宗教已經成為可以影響世界的力量之一。
作為紐約時報的主要編輯,詹姆斯.蘭頓對這其中的內情非常清楚。
昨天是他父親的忌日。他帶著自己的孩子在父親的墓前獻上了鮮花和問候,告訴父親一切安好。
接著,詹姆斯.蘭頓乘坐當天下午的航班前往羅馬。在那裏,他將去參拜父親的另一個墓碑。
在飛機上,蘭頓凝視著窗外的黑夜,回憶起十幾年前的那個自己,不禁感慨萬千。
誰會想到呢?當年那個對一切宗教嗤之以鼻的詹姆斯.蘭頓,竟然會成為康克萊的一員,為神與人的事業服務呢?
其實為梵蒂岡服務並不代表他皈依了羅馬天主教,到現在蘭頓依然是個無神論者。
這似乎有些奇怪,但對於知道梵蒂岡內情的人來說卻並非是件難以理解的事。
世界各地有很多像他這樣的人在為梵蒂岡的事業而工作,但他們中虔誠的天主教徒寥寥無幾。
羅馬是一個充滿曆史氣息的城市。狹窄而曲折的街道,古老的建築,時間在這裏仿佛停滯了。
這種傳統的曆史氛圍是如此的強烈,以至於初次來到羅馬的人常常產生錯覺:自己來到了麥加。
人的海洋,在梵蒂岡周圍湧動。
自從15年前的五日戰爭後,很多人相信梵蒂岡將成為新世代的政治中心。
為什麼不呢?在經曆了地獄般的五日戰爭後,人們沒有理由懷疑上帝的存在。
與SEERS那樣的恐怖存在交戰卻又奇跡般地取得勝利,這難道不是上帝的意誌嗎?
隨著宗教熱情的高漲,梵蒂岡上空再次籠罩神聖的光輝,而這光輝隻有虔誠的信徒才看得見。
朝聖的人潮把旅館塞得滿滿的。新的大型酒店和旅館每天都在興建,但還是滿足不了人們的需要。
而這些人中,超過三分之一的人是來此探訪逝去的親人,而蘭頓就是其中之一。
與逝去的親人見麵。這是梵蒂岡的公共服務部門之一。
梵蒂岡是一個被人的海洋包圍的小島。但即使如此,夜幕下的梵蒂岡卻顯得安靜而祥和。虔誠的人們自覺地壓低聲音————為了對這神聖的殿堂表達敬意。
為了避免驚擾亡者的靈魂。
在聖彼得大教堂前的廣場上,蘭頓注視旁邊那個十幾年前才被建造起來的殿堂:魂海守望之殿。
那是一個方方正正的白色建築,簡樸而典雅的線條,毫無反複的裝飾,隻有一片淡雅的白色。在白色大理石的大門上,篆刻著三行金色的銘文:
The.Dead.Doesn’t.Vanish
TheSoulDoesn’tEvanescse
TheExistenceDoesn’tOblivion
亡者不逝。
靈魂不滅。
存在不遺忘
從人類第一次開始思考死亡的涵義時開始,這個夢想已經持續了幾百萬年。而現在,這個夢想已經實現了。
哪怕是,以來自異類的邪惡技術。
想到這裏,蘭頓不禁感慨萬千,他想起了十四年前第一次來到這裏時的情景。
而就是那一次,蔑視一切宗教,作為無神論者的他決心為梵蒂岡的事業服務。
並不是為了上帝和羅馬天主教,而是為了他們的事業:
為了讓人類的靈魂擁有一個死後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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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海守望之殿是羅馬最重要的公共服務設施。
當然,在羅馬並不隻有這一個魂海守望之殿,實際上在意大利和瑞士有數十個這樣的設施。但所有的人都希望在梵蒂岡城內與逝去的親人見麵。因為這裏的神聖意義,因為這裏的規模,因為這裏的位置————在和亡者見麵敘舊之後,人們往往還想順便參觀一下新時代的梵蒂岡。
莊嚴的宗教氛圍,巍峨壯麗的大教堂,以及與裝飾華麗的聖殿騎士合影。
傳統的瑞士侍衛隊已經更名為聖殿騎士團。由米開朗琪羅設計,形如小醜般的滑稽製服被號稱世界上最先進的外骨骼戰鬥服取代。在白色的披風下,那造型優美的金色動力盔甲配備梵蒂岡獨有的動能中和裝置,不但能抵擋140毫米反坦克炮的直擊,更能將其轉化為能量吸收。在他們的頭盔上,是一個由劍鋒排列而成的金色十字架,象征著他們隨時準備為保衛這片神聖的土地而獻身的決心。
和以往任何時候一樣,梵蒂岡的一切都是神聖的,包括廣場上出售的刨冰:那是由教皇的冰上曲棍球場上刮下來,受過祝福的神聖刨冰。
十足的觀光聖地。
大門前的人們排成了長隊。作為康克萊的成員,蘭頓出示了內部成員專用的身份卡後,從員工走廊進入大廳。
他看到自己的老朋友貝尼托神甫從二樓的走廊上匆匆走過。神甫正跟在一個全身包裹在黑色鬥篷中的怪人身後,手中拿著個巨大的文件袋,神情嚴肅。在看到蘭頓後,貝尼托簡單打了個招呼,然後繼續向前走去,消失在走廊拐角。
魂海守望之殿的內部看起來像個巨大的自助餐廳,擺滿了一排排的桌子。人們坐在桌前,和死去的親人交談。
生者坐在桌子的一邊,亡者坐在桌子的另一邊。初看起來,亡者們那半透明的形體總讓人聯想起以前那種老式的全息圖,朦朧,模糊,並且散發著微弱的光芒。但他們的確是有質量的實體。當人經過他們身邊時,能夠清楚地感受到他們行動時掀起的氣流,聽到他們發出的聲音————來自他們自身,而不是揚聲器的,低沉,深遠,但卻清晰的聲音。
這個三層的大廳可容納四千人,每秒鍾都有亡者顯現和消失。那是個相當奇妙的景象:一團由某種發光顆粒構成的雲霧如同一群飛舞的螢火蟲般憑空浮現,它們旋轉著,然後排列和凝聚成一個個衣冠楚楚的形象,然後以類似的方式分散、隱沒。
真奇怪。根據鬼怪電影中的經驗,當死去的親人們出現在自己麵前時,大多數人的反應應該是尖叫著跑開,而不是像這樣若無其事地拉家常。
人類對新事物的適應力還是很強的。更何況,除了民間傳說和電影,人們似乎從未真正地與亡者見過麵,而從那些經驗的可靠性也確實值得懷疑。
蘭頓在角落裏找了張桌子坐下,開始回憶自己的父親。
在這裏,與亡者見麵不需要什麼特殊程序,隻要去“回憶”就行了————亡者能夠看到靈魂的光,並且能夠從靈魂的光中找到屬於自己的那部分。追溯那光,蘭頓的父親出現在他麵前。
閃光的顆粒,如同一大群螢火蟲般憑空顯現,旋轉著排列成一個半透明的朦朧人形,一個蘭頓再熟悉不過,永遠不會遺忘的老人的形象。
“晚上好,爸爸。”蘭頓說。
“晚上好,吉姆。”老人說道,然後問道:“你現在過得怎麼樣?”
“馬馬虎虎。”蘭頓點上一隻香煙:“現在世界局勢似乎相當不妙。”
蘭頓的父親點了點頭:“我也能感覺到。現在泰蘭之心中到處都是……呃……一種不安的低語,全是關於什麼‘第一接觸者’的。你知道這個‘第一接觸者’到底是什麼人嗎?”
“‘第一接觸者’?”蘭頓仔細回憶了一下,發現自己對這個詞一無所知。第一接觸者?
他反問道:“關於這個,你聽到了些什麼嗎?”
蘭頓的父親搖了搖頭:“不比你知道得更多。”然後他停頓了一下,沉吟道:“不過,我倒是知道,這個‘第一接觸者’似乎是個女人。這就是我所知道的了。”
“第一接觸者是個女人?”
“那些聲音在提到第一接觸者的時候總是用的‘她’,除此之外就沒聽到什麼有用的了。”
看來,蘭頓想,自己有必要向自己的朋友好好打聽一下了。
父親是不可能知道更多的。畢竟,眼前的他隻是存在於泰蘭之心的數據庫中的思維備份,一個生活在泰蘭之心的虛擬空間中的,有思想的紀念碑。
第一接觸者。SEERS的使徒之一嗎?聽起來不像。
他有種感覺:教皇可能會允許他把這些消息公諸於眾,那將是一個絕對的重磅炸彈。
“過一會兒我就會去問他們的。”蘭頓回歸正題:“現在我們談談萊妮的事吧————知道嗎?你的曾孫女在剛學會走路的第一天就摧毀了家裏的的地毯。”
就像以往任何時候一樣,當談到這個話題時,父子倆哈哈大笑起來。
當人們隨時可以和親人見麵時,就不需要滿懷傷感地哭哭啼啼了。
死者與生者的界限被泯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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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本身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它對於凡人的意義:
死亡會永遠地奪走很多東西,而這些東西對人類來說是無比寶貴的。
而諷刺的是,很多東西,人們往往要等到失去後才意識到他們的可貴。而這也是人類愚蠢的標誌之一。
和親人相比,金錢、成就、名聲————完全沒有意義。
但直到父親去世後,詹姆斯.蘭頓才意識到這一點。這充分證明了人類的愚蠢。
14年前。
當時,他正為了一篇特稿而忙碌,主題是:
梵蒂岡的變革:新時代的宗教熱潮。
距離那噩夢般的五日戰爭結束已經整整一年了,但那場戰爭對人類世界帶來的影響卻並沒有隨著人類的勝利而消退。
在那場戰爭中,被稱為SEERS的外星生命體被打敗,它的殘骸和它那不可思議的力量被世界各地的無數國家和勢力瓜分,成為他們的武器和工具。而梵蒂岡,也是這些得到SEERS力量的勢力之一。
不管是出於當事人的野心還是人類的某種心理本能,在戰後重建時期出現了新的宗教熱潮。無數的新興教派紛紛出現,並且很多都擁有以SEERS的力量實現的奇跡作為後盾,而羅馬天主教則是其中翹楚————梵蒂岡不但得到了SEERS的力量。而且還是最強大的力量之一。這力量是如此的強大,以至於羅馬教廷已經在任何方麵都成為了南歐和地中海沿岸國家的在政治和軍事上的實質支配者。
但這並非梵蒂岡的真正力量。就像羅馬教皇克裏斯托弗八世在演講中聲稱的那樣:信仰是教廷的武器,勝過百萬軍隊。
在那一年,一個新的機構出現了。羅馬教廷毫不避諱地使用了來自SEERS的力量。
“一切都是上帝的意誌。”這就是教皇大人的說法。
位居一切之上,直接對教皇和樞機議會負責,對公眾開放,卻又最神秘的機構————聯絡死者與生者,隻能用靈媒來形容的特殊部門:魂海守望(TheWatchesofSoulsea)。
據說這就是梵蒂岡用來征服世界的武器。
對於梵蒂岡在戰後的迅速發展,這一年以來已經有太多關於梵蒂岡的各種報道和分析文章,而它們統統隻是浮光掠影的小道消息而已,從來沒有涉及到深層————誰敢冒著招惹梵蒂岡的危險去調查那些事關世界的高度機密呢?
而詹姆斯.蘭頓將成為第一個這樣做的人。
對於缺乏宗教熱情卻又充滿獵奇心理的美國人來說,蘭頓正在編纂的這篇論文將是第一顆真正意義上的重磅炸彈。
為此,蘭頓專程來到位於普羅維登斯的密斯卡托尼克學院,全力投入資料收集工作之中。對梵蒂岡的研究是眼下的頭等大事。羅馬天主教的曆史。梵蒂岡的曆史。SEERS。五日戰爭。SEERS的遺物。使徒————作為專門研究SEERS的機構,密斯卡托尼克學院擁有關於這方麵的最詳細資料。
他的工作是如此之緊張,以至於他在接到父親病危的消息後,也並沒有感到什麼急迫的感覺————工作是第一位的。他訂了兩天後返回美國的機票,然後繼續工作,並且傍晚時依然照常去酒吧喝酒。
當天晚上,他接到母親的電話:父親,離去了。
父親,離去了。
當聽到這個消息時,蘭頓沒反應過來。茫然地掛了電話,思考這個消息到底意味著什麼。
一分鍾後,他感到自己的心髒裂開了。
他開始像小孩子一樣號啕大哭起來。一麵哭,一麵瘋狂地用頭撞著旅館的牆壁和地板。
父親,陪伴詹姆斯.蘭頓數十年的父親,離開了這個世界。
再也不會回來。
再也不會出現在他的生活中。
再也見不到他。
詹姆斯.蘭頓生命的一部分,也隨著父親一同死去。
他恨自己,甚至開始認真考慮自殺。
他怎麼會如此地愚蠢,以至於竟把親人放在工作之後?
他竟然沒能陪伴父親度過生命的最後時光。
他竟然沒能見到父親的最後一麵。
整個晚上,他哭泣著,詛咒自己的愚蠢,詛咒自己的不孝,詛咒自己的一切,同時像行屍走肉一樣穿行在曲折的街道上,購買回家的機票。一路上,他不停哭泣,招來周圍無數鄙夷和猜測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