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千年一歎(1 / 3)

上個世紀40年代,一位國統區的記者到延安采訪毛澤東後,發現毛澤東有一個同其他領導人很不一樣的地方。

他說:毛澤東“並不是那種一談政治報告,便將自己的趣味性靈加以貶斥的人物”。

他的結論是:毛澤東“是最懂得中國曆史的共產黨的行動家”。

讀過毛澤東著述的人,常常會生出這樣的感慨:現代曆史如果沒有把毛澤東鑄造為革命家和政治領袖,除了寫詩,他完全還可能是一位卓有創見的文人學者,是位一流的曆史學家和文章家。他依然會在中國的文化史上留下獨特的地位。

詩人政治家的另一麵,本來就是博覽群書的讀書人。

在南來北往的考察途中,毛澤東總是攜帶著一個碩大而沉重的木頭書箱。

在西子湖畔、東湖之濱,在廣州小島、長沙蓉園,流傳著許許多多毛澤東凝神讀書的故事。

在中南海菊香書屋裏,至今還放在那裏的一張特製木頭大床,似乎訴說著毛澤東別具一格的生活狀態。

它的一半擺的是各種各樣的書,它的另一半,才是主人睡覺的地方。

一部浩瀚的二十四史,毛澤東是從頭到尾讀過的,並留下了大量的圈畫和批注。他讀過的一套二十四史,在上個世紀90年代被影印出版後,盡管售價達16萬元之巨,竟在社會上供不應求,成為後世讀書人的典藏精品。1997年,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訪問美國的時候,還把它作為國禮,送給了哈佛大學。

我們可以想象——

毛澤東仿佛斜靠在床上,一旁的燈光勾勒出他身著睡衣,以手托書的剪影。近看,那不時變化的眼神,微微翹起的嘴角,傳達著心湖深處泛起的波瀾。窗外不時傳來夏蟲或寒風的鳴叫,春花或秋月的拂動。

忽然,這個同天籟地氣、上下古今對話的剪影活動起來,拿鉛筆的右手,在書籍的天頭地腳之間寫了起來。

毛澤東寫的是什麼呢?

比如,1958年1月12日那天深夜,他在南寧住所寫的是:“我今晚又讀了一遍《離騷》,有所領會,心中喜悅。”

比如,1969年6月3日那天深夜,他在武漢住所讀《南史·陳慶之傳》,寫的是:“再讀此傳,為之神往。”

周秦漢唐,宋元明清,五千年中國文明史演出的雄壯活劇,確實動人心魄,令人神往。

星河耿耿,銀漢迢迢。遠逝的曆史烽煙,早已化作了一個民族的記憶。

千回百轉,千淘萬漉。在記憶的河流中,奔湧的應該是曆史的興衰,民族的悲歡,還有那經驗和智慧泛起的不盡浪花。

軍事家毛澤東,是這些浪花最充實的擁有者。

大詩人毛澤東,是這些浪花最執著的觀賞者。

革命家毛澤東,是這些浪花最勇敢的批判者。

思想家毛澤東,是這些浪花最深刻的辨析者。

到了晚年,毛澤東重又上溯到煙波浩淼、浪峰疊湧的曆史河道裏去遊泳了。他的目光穿越遙遠的時空,投向若近若遠的千年煙塵,還有整個人類曆史的風風雨雨。

令人深思的是,進入他胸懷視野的,大都是誌大才高而又命運多舛的悲劇性人物。

首先是唐朝文宗時期一個叫劉(fén)的人。

當時,宦官專權,朝中許多官員都不敢說話,而進士出身的小官劉,卻四處宣傳自己翦除宦官的主張。唐文宗舉行“賢良方正”科考時,他寫了洋洋五千言的對策,直斥朝政,說“宮闈將變,社稷將危”,並提出了一係列削弱宦官勢力的辦法。

連考官都害怕了,不敢錄取他。但被錄取的人當中,有人上書唐文宗,寧願把自己的官職讓給劉,也不願讓國家失掉一個人才。

唐文宗也是個怕宦官的人,竟沒有采納。最終,劉遭宦官迫害,屈死他鄉。

毛澤東讀《舊唐書·劉傳》時,特意在劉所寫的對策開頭處,批了三個字:“起特奇”。

似乎言猶未盡,又寫一詩——

千載長天起大雲,中唐俊偉有劉。

孤鴻铩羽悲鳴鏑,萬馬齊喑叫一聲。

這首《七絕·劉》,寫於1958年。

起句便以莫大的時空,造出一介書生劉的不凡氣概。雖失意受挫,才不得展,誌不能伸,但他仍如中箭摧羽的“孤鴻”,拖著帶血的身子於一片沉寂的天空中,向敵對陣營大吼了一聲。

這一聲,永恒地刻在了青史竹頁之上,穿透幾千年歲月,在20世紀的革命家和挑戰者毛澤東心中,激起深沉的回響。

三年後,1961年秋風蕭瑟的季節,毛澤東從青年時代就特別鍾情的屈原,又進入了他的詩思。寫下一首題為《屈原》的七絕——

屈子當年賦楚騷,手中握有殺人刀。

艾蕭太盛椒蘭少,一躍衝向萬裏濤。

作為詩人,毛澤東沒有把屈原作為詩國的太陽來稱頌,而是一個政治家在品評另一個沒有展其才誌的政治家。

事實上,也是先有一個遭讒去職、放逐漂泊的三閭大夫屈原,才造就了一個能寫出《離騷》的流浪詩人屈原。

毛澤東歎其磨難,感其情誌的時候,最奇特的體會,是認為屈原的人品和詩品,就像一把“殺人刀”一樣,毫不留情地解剖了世世代代的奸佞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