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附錄六 沈祖棻曆史小說示樣(2)(1 / 2)

“經過了多少離亂,哪會有真跡存在,不過是向拓本罷了。”對方輕蔑地笑了。

“什麼話!智永禪師在世的時候,一直珍藏著,臨死的時候,親手交付給我,哪會有錯呢?”

“啊!那一天的光景,我還記得很清楚,永遠不會忘記的!那是一個陰冷的黃昏,外麵下著雨,臨危的禪師將我喚到禪榻麵前,伸出一隻枯瘠的手,輕輕地撫摩著我的手臂,吐出低微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我的病是不會好了!我活到這樣大的年紀,又是出家的人,死了也別無牽掛,不過還有一件東西……’他說著一麵用另一隻手向枕邊摸索了好久,顫抖地取出一卷東西來。我一眼就認出是《蘭亭》。他繼續說:‘這是我最心愛的東西,我將它托付給你,我很放心,我相信你一定會比我更愛惜它的。我能夠托付得人,真是死而無憾了……’禪師似乎還有許多話要說,但是他的氣力不夠了。歇了一會,他失去了神的眼睛,忽然發出一種熱烈的渴望的光,他用了最後的力,很清楚地叫道:‘辯才,將《蘭亭》打開給我看!’我依他的話打開了《蘭亭》,這時候,禪師的枯幹、灰敗的臉漸漸地紅潤起來,無神的眼睛裏忽然充滿了生的希望,閃耀著天國的光輝,嘴角上露出舒適的微笑,在最大的安慰中他離去了人世。”

“這還有錯嗎?你不信,現在來看好了!”

辯才禪師親自從屋梁上取出《蘭亭》,小心地打開了放在客人的麵前,得意地說:“請看吧!如何?“客人取在手中,細細地看了一會,指了幾處地方說:“你看,這筆不得勢,那筆也不得神,果然是向拓本呢!”

辯才禪師更不答話,劈手將《蘭亭》奪過來,感到從未受過的侮辱,臉漲得通紅,氣呼呼地叫道:“你不懂!你完全不懂!你不許再和我提《蘭亭》兩個字!”

對方並不生氣,輕鬆地笑了。

“何必生氣呢?弟子和禪師取笑的,就認真麼?弟子揣摩了二十年的王帖,難道連真偽都辨不出嗎?這的確是稀見的神品,快取過來讓我細細賞鑒一下吧!人間的樂事,還有更勝於此的嗎?”

“請原諒我的粗魯吧!你可以細細地欣賞,要知道這機會並不是容易的哩!”辯才禪師立刻轉怒為喜,溫和地說。同時又將《蘭亭》笑嘻嘻地遞過去。

客人鄭重地接了過來,細細地賞玩著,一麵笑著對辯才禪師說:“看到這樣的神品,就像見了天人一樣,真是神光四射,令人目眩心迷;它將我們從這汙濁的塵世帶到了另一個美的世界,使我們忘記一切了!”客人用了讚歎的語調說。

“不錯,它將我們帶到了另一個美的世界,但可是再縹緲一點說,那是一個夢的世界;也可以微妙一點說,那是一個醉的世界,更為恰當了。我不知道怎樣對你說出它的好處。每當我想稱讚《蘭亭》的時候,總感到語言文字的缺乏,我找不到適當的一字一句來讚美它。我開始感覺到人類用語言文字來表現感覺情緒的可憐了。同時,我知道最微妙的感覺和最高深的情緒是隻可以意會,不能拿語言表達的。我究竟怎樣對你說才好呢?你看,作者的精靈不是在紙上浮動麼?你能和作者的精神相接,你就能知道它的妙處了。你看見過遊龍在雲中飛騰麼?你看見過老鷹在空際盤旋麼?那是它的氣勢。你看見過佛相的拈花微笑麼?你看見過美人的含情流盼麼?那是它的姿態。

你該見過秋日傍晚霞彩的明耀?你該見過少女唇上胭脂的鮮豔?那是它墨色的妍潤。你可曾見過南海的明珠?你可曾見過藍田的美玉?那是它光芒的輝耀。你可曾有過在雪夜和知己圍爐談心?那是它的神味。你一定見過黎明時候從海底湧出來的太陽那種偉大神奇!你當然看見過秋夜高掛在天心的一輪明月那種清幽靜穆!你欣賞過晴空的白雲那種悠閑沒有?你讚美過秋晨的青山那種淡遠沒有?你喜不喜荷葉上的露珠那種晶瑩?你愛不愛聰明女子的心思那種玲瓏?在春天,你可曾留心過臨風楊柳的搖曳生姿?在夏天,你可曾領略過出水芙蓉的天然秀麗?你曾否注視過遊魚在水中的活潑精神?你曾否靜聽過黃鶯在林間的清圓聲音?春花的嫵媚可曾迷惑過你?秋水的澄明可曾引誘過你?你可曾為一滴美酒沉醉過?你可曾為一曲音樂感動過?你能懂得這一切,你才能懂得《蘭亭》的價值。你不嫌我講得太玄妙,太神秘了嗎?其實我能說出來的已經是平淡化了。它的玄妙,它的神秘,絕不是言語所能表現的。說了半天,你懂得這意思麼?”辯才禪師眼中射出異樣的光彩,像說法一樣地講了一大篇話。

“我懂!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我懂得你所說的一切,所以我也懂得《蘭亭》的價值!並且,我以為《蘭亭》不就是這一切,而是這一切的總和。對麼?”客人誠懇地回答。

“你才是真正能懂得《蘭亭》的價值的人,同時,也是最能了解我的心情的人啊!”辯才禪師快活得叫了起來,跑過去緊緊地握住客人的手,他的眼中流出歡喜的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