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外音:
宋仁宗嘉佑二年,即公元1057年,51歲的文壇宗師歐陽修受命擔任禮部科舉考試的主考官,負責為國選材。利用科舉改革實現自己的文學主張,是歐陽修由來已久的夙願,對於這次科舉考試的命題,歐陽修力主以關係國計民生的現實問題為主題,以平實自然的文風作為評判標準,從而選拔出一大批國之棟梁。那麼,這次科舉考試的考題究竟是什麼?到底會有哪些考生在這次考試中脫穎而出呢?
康震:
上一集我們說到歐陽修排斥那種特別奇怪的文章,那個文章它的倡導者叫石介,我們對這個名字應該已經比較熟悉了。這個石介他是個好人,他也是積極地擁護改革朝政,他也是積極地擁護學習儒學的道德經典,但是他這個文章為了求新求奇就寫得很怪,我們上節課給大家已經說了,他有些特別怪的文章是怎麼怪的、怪在哪
那大家就會說,行,你說他那個太學體不好,那我們就想問,什麼樣的科舉文章,用我們現在的話說,什麼樣的“高考”文章是歐陽修所欣賞的?也就是說在歐陽修的眼中什麼樣的文章是好文章?就是所謂的範文,高考範文作文選,就這種。它肯定有,這個是必須得有的,而且也可以有。那麼這一年出的作文題叫什麼名字呢?這個題目就是比較不太好理解,叫《刑賞忠厚之至論》。說什麼?也不出個記敘文的題目,一聽就是議論文。這個《刑賞忠厚之至論》用現在的話來說是什麼意思呢?就是說當你要實行一個刑罰的時候,要懲罰一個人的時候盡可能地寬容一點,當你要獎勵和賞賜一個人的時候盡可能地大方一點。你這麼做就是一個有仁愛之心的人,你這麼做就是一個忠厚的人。翻過來講就是請你論述這個問題,就是怎麼樣一個君王、一個官員、一個執政者,他能夠做到這一點,就這麼篇文章怎麼寫,這種文章有兩大難度,第一,這就根本不是個新題目,這是個老題目。論仁政,論什麼樣的政治是好的政治,論什麼樣的措施是合乎民意的措施,論怎樣做個好官員,就類似於這樣的題目。就跟我們小時候做作文,一出就是《一件小事》,這一下就完了,或者是《記一個難忘的人》。這種題目也是一樣,它很難出新,因為它是個老問題。第二,這是考試,就那麼點時間,不可能讓你寫上一萬字,或者回家把書拿來堆在案頭上在那兒抄,這是考試,時間有要求,所以一個老命題在短時間裏邊要寫出新意非常困難,那就要看你的水平。
畫外音:
這次科舉考試與歐陽修一同擔任主考官的還有翰林學士王珪等四人,除此之外,歐陽修的老朋友,在國子監任職的梅堯臣擔任此次考試的參詳官,主要負責複查試卷的工作。就是這位梅堯臣,在浩如煙海的試卷中慧眼識珠,發現了一份出類拔萃的試卷,從而讓歐陽修選出了一位千載難遇的曠世奇才。那麼梅堯臣發現的這份試卷究竟出自何人之手,這份試卷為什麼會得到歐陽修和梅堯臣的交口稱讚呢?
康震:
歐陽修是主考官,助理考官是誰呢?是他的朋友梅堯臣,也是當時的一位大詩人。梅堯臣負責什麼呢?梅堯臣負責主要是看有什麼比較好的卷子就抽出來,他就看卷子,他就看著一篇文章、一篇作文,寫得真不錯。為什麼寫得不錯啊?這文章開宗明義、開門見山就說堯舜禹、周文王、周武王以來的這些曆代的君王,他們都是非常熱愛老百姓,為什麼非常熱愛老百姓,隻說兩點,他們如何對待獎勵、如何對待懲罰。說這些帝王當老百姓或者有一個人做了一件好事,他就拚命地鼓勵他,拚命地表揚他,表揚的實在沒法表揚的時候,甚至恨不得寫一首歌譜成曲子歌唱他、歌頌他、讚美他。目的隻有一個,一個人做一件好事很容易,難的是一輩子都要做好事。他這樣做的目的就是鼓勵你一直做一直做一直做,做好事做到底。那麼如果有人做了不好的事,做錯了事怎麼辦呢?應該接受懲罰,但是怎麼才能懲罰他?懲罰他的前提是同情他、理解他,你得替他思考,他為什麼會犯這個錯誤。因為一般地來講,你犯了一件錯誤、做了一件錯事,我批評你、我訓斥你,我的基本的出發點在於你錯了,所以我有權利批評你。但是現在的做法是你錯了,你為什麼錯了?如果你不那麼做會不會就不錯了呢?也許懲罰不是手段,理解溝通才是手段,我們經常說的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就這個道理。
你注意這裏邊隱含了很多非常致命的一些觀念,就是他的基本的出發點是要愛一個人,我們經常說仁者怎樣呢?愛人。一個仁義的人一個心中有仁義有道德的人他基本的出發點是要愛人,愛人的前提就是要溝通要理解。
寫到這兒忽然這個試卷,這篇文章就說了一句在我們看來有點極端的話,但這話其實不是這個作者本人寫的,是他引了一部古書上的話,怎麼說呢,說“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就是當一個人犯了罪,比方說他能夠判二十年或者判個十八年的時候,當他拿不準的時候,你就那輕的,判他個十八年。記住啊,就是當一個人犯了錯誤的時候,他可重可輕的時候你懲罰他,你先就著那輕的,寧可從輕。再接著下邊這句話比較要命,說與其錯殺無辜的人不如冒著要瀆職的過失把他放了,也就是說當你一點都吃不準,這個人也許他是一個無辜的人的時候,你說這個人我心裏可能明白他是無辜的,但是他現在又一時難以洗刷自己,你冒著瀆職的過失的這樣的罪名,放過他。
大家說康老師你這就開始胡說了,你這是違反法律的。你以為我們這不是法治社會嗎?就在宋代那也是法治社會。難道能隨隨便便把可疑的那種犯罪分子放走嗎?這個試卷立刻回答了這個問題。人早想到了,這個小夥子非常聰明。他怎麼說呢?他說鑒於這種情況,他有個基本的理論的立足點,說獎勵不獎勵都可以的情況下我獎勵你,這叫仁慈。懲罰不懲罰都可以的情況下我懲罰了,這叫殘忍。這就是說愛一個人可以愛到什麼程度的問題,就是你對這個世界的理解和看法是怎樣的,如果你對這個世界基本的看法是信任,並且你認為人之初的確性本善,人都是本性是善的,隻不過有的被蒙蔽了,沒有被發現。還是人之初、性本惡。也就是世界的本來是美好的,還是世界的本來是醜惡的,這將取決於你該獎勵的時候,可以不獎勵的時候,你是獎還是不獎。你可以懲罰也可以不懲罰的時候,你想不想懲罰。所以看上去好像是在論述你應該怎麼做,實際上是在探討你的人性,也就是說作為一個君王、作為一個官員、作為一個領導,你將怎樣看世界,你將怎樣看待你身邊的人。這個在如此短的時間裏頭寫到這個份兒上,相當厲害。裏邊有一結論性的話叫:“故仁可過也,義不可過也。”無論怎樣仁慈都不過分,但如果濫用了刑律,濫用了刑罰,那就發生了本質的變化。為什麼呢,他說“過乎仁,不失為君子。過乎義,則流而入於忍人。”你無論怎樣的仁慈都不過分,因為你就是再仁慈到已經糊塗了,就像剛才說的,把人都放了,你是個君子。但如果你超越了刑律的邊界,開始濫用刑律的話,你就是個殘忍的人,你就是人道的敵人。這個思想非常深刻,就是他指出來一個基本的立足點,就是做人做事的根本的點應該是立足於忠厚仁義,如果一旦立足於忠厚和仁義和愛人的這個理念,那麼也許一切的矛盾和障礙以及衝突都很容易理解了,所以我們說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他有一個根本的立足點,一切執政者、一切執法者他的根本的出發點,也就是他的根本的目的不是要懲罰一個人,也不是要獎勵一個人,而是要培育一個人、教育一個人、愛護一個人、鼓勵一個人走向更完善,扶持一個人走向更完美,所以這篇文章梅堯臣看得很準,這是一篇關於人性的文章。
畫外音:
梅堯臣不愧為與歐陽修齊名的古文運動的開拓者和著名的詩人,他以獨到而精準的眼光選擇出了這篇堪稱典範的試卷,可是當梅堯臣把這份試卷讓主考官歐陽修一起查看的時候,歐陽修卻在這份試卷中發現了一個不可原諒的失誤,就是這個失誤導致最終這篇試卷沒能奪得第一名的成績,那麼這個失誤會是什麼呢?這篇試卷的作者究竟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