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賣油翁》的境界(1 / 3)

畫外音:

在歐陽修存世的五百多篇散文作品中,《賣油翁》是一篇富含哲理於情趣的小品文章,它隻有短短的一百四十八個字,卻通俗易懂、寓意深刻,非常具有教育意義,因此,多年來為中學課本必選篇目,成為人們最熟悉的歐陽修作品之一。那麼,《賣油翁》講述的究竟是一個什麼故事?它的寓意究竟體現在哪裏呢?

康震:

我們經常說這人葫蘆裏賣的什麼藥?我們今天倒是要問一句,這賣油翁的葫蘆裏賣的是什麼油?是芝麻油、橄欖油還是什麼別的油?我們先來看這個故事,說北宋有一個人叫陳堯谘,這個人很厲害,是狀元,曾經中過狀元,後來做過很多的官職,最高曾經做到工部侍郎,國家建設部的副部長。此人不僅能文,而且也尚武,怎麼叫尚武呢,他的射術非常地精深,射箭射得非常好,那個銅錢放得老遠,一箭穿過去了,百步穿錢,穿得很準。陳堯谘這個人才高,官做得大,盛氣淩人,這個人非常地傲氣。他懲罰手下也很嚴重,曾經杖殺數人,打板子把人打死了。他是這麼一個人。

“堯谘善射,當世無雙,公亦以此自矜。”——歐陽修《賣油翁》

大家都說您射得好,您是神射手。他心裏說我是神射手。就是這麼一個人。非常地自矜,非常地自信,也非常地自傲。有那麼一天“嚐射於家圃”,在自己家的菜園子也罷,花園裏也罷,弄了一靶子在那兒射,唰、唰、唰,射得特別帶勁。他在那兒射呢,有個老頭子挑個擔,是個賣油的,看見老陳在這兒射箭,反正這油一時半會兒也賣不出去,就釋擔而立,把這擔子就放下來,然後在旁邊就看,你看就好好看對不對?這陳堯谘這個人你要看他射箭呢,必得腆著臉看,他才高興,一邊看著一邊說,好!這陳堯谘才高興。他不介,“睨之”,就這麼看,斜著眼睛看,那要再加上一個字就成了“睥睨之”了,就是一邊看一邊覺得,啊,又射中了,就這麼一種態度。“久而不去”,而且他看很久,也就是他“睨之”很久,他斜眼睛看了很久。“見其發矢十中八九,但微頷之。”射射射,射了十箭,有八、九箭都中了,中了以後,微微地點了點頭,輕輕地點了點頭,不錯,就這意思,還行。這種態度怎麼能是老陳所能忍受的呢?他就問他說,“汝亦知射乎?” 你也會射嗎?你懂射箭嗎?我看你在這兒睨了我半天了,我都沒說什麼。十中八九,你就是輕輕地點點頭。“吾射不亦精乎?”我射得不好嗎?你個賣油的,在這睨之,睨了我半天了,我射得不好嗎?“翁曰”,老頭子說,“無他,但手熟爾。”瞧您說的,您射得好,可是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您就是手比較熟悉,射多了,中的機會就多了。這句話很不帶勁,你知道嗎?也就是說這沒什麼好神秘的,因為你射得太多了,總要射中的。你練得多了手就熟了,手滑了,那自然就射得多了嘛,就中得多了。“忿然曰:‘爾安敢輕吾射?’”你怎麼能這樣看呢?你怎麼能敢輕視我的射中呢?我是神射手,我是舉世無雙的百步穿錢的神射手,“爾安敢輕吾射?”你怎麼敢輕視我呢?你誰呀?你誰?這反差很大,對不對?他是一個社會地位很高的人,在自個兒家菜園子射得挺好,或者在花圃裏射得挺好,來那麼個老頭橫插一杠子,讓他很不痛快。“翁曰:‘以我酌油知之。’”您不是射箭嗎?您別急,我不會射箭,我隻會倒油。我倒油倒得比較多,所以我用油來跟您的箭比。(賣油翁)就取了個葫蘆放在地上,我們知道這葫蘆嘴它不像甕口,它比較小。又取了一銅錢,您不是百步穿錢嗎?我百油穿錢。把那銅錢對著口放在那葫蘆口上,舀一勺油,我慢慢地,細油長流地往裏頭倒,油都倒完了,銅錢沒濕。“翁曰”,老頭說,看看看看看,這不是故意的,我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它就是沒濕啊。“惟手熟爾”,我就是因為倒得太多了,我這輩子淨賣油了,你說它能濕嗎?“笑而遣之”,陳狀元呢...那是,您是銅錢沒濕,我那邊銅錢也沒碰著,咱倆一路的,我這射箭跟你那賣油一個水平,我認了。你走吧走吧,別跟這兒添亂了,煩得慌,今兒下午心情本來挺好的,讓你這油一通倒的,我油頭油麵的,我都沒法射了。

畫外音:

《賣油翁》的成功之處在於將熟能生巧這個大道理用一個生動的小故事傳遞出來,形象生動,發人深省。在現行的中學語文課本中,《賣油翁》一般節選到“康肅笑而遣之”這句話為止,而事實上,這篇文章在最後還有一句話被課本編寫者刪去了。那麼,這被刪掉的話究竟是什麼?它為什麼被刪?通過《賣油翁》,歐陽修究竟要向我們傳遞什麼思想呢?

康震:

在歐陽修的原作裏,底下還有一句話可沒有收進去,底下還有一句什麼話呢?他講完這個故事,歐陽修自己說了一句話:“此與莊生所謂解牛斵輪者何異?”這個故事跟庖丁解牛、輪扁斵輪的故事有什麼不一樣嗎?你注意啊,這可就有學問了,你光要把前麵看完了,那就是一個事,一個賣油的碰見一個射箭的,覺著他就是“惟手熟爾”,射箭跟倒油道理一樣,但是最後歐陽修還有一句話,這句話中學語文課本裏沒有選,為什麼沒有選呢?因為選了這一句話進去的話,底下段落大意什麼的就不太好總結了,因為它就不是一個熟能生巧所能涵蓋的問題。庖丁解牛大家都太熟悉了,那庖丁拿了一把刀要解剖這條牛,說白了就是要宰這條牛,他宰完這牛以後,牛都不知道疼,豁然而解。他把牛解了,這刀用了十九年了還跟剛買的時候、新的一樣,為什麼呢,他說了,他解牛的時候眼睛裏看見的不是完整的牛,看見的都是牛身上的關節和經絡,所以他這刀進到牛身體裏頭以後,都不碰牛的身體,走的都是牛的空間,骨頭跟骨頭之間有空間,肉跟肉之間有空間,他隻是把這空間塞進去挑斷了彼此的聯係,所以這牛還很舒服地不知不覺當中被解了。他達到一個什麼境界呢?就是這刀跟庖丁跟牛怎麼樣呢,合一了。然後,梁惠王聽完之後說,啊,這就是養生的道理呀!

那要是讓賣油翁看見他解牛完了,賣油翁就說,啊,這就是惟手熟爾!那庖丁氣死了,莊子也氣死了,為什麼呢?莊子講庖丁解牛的根本道理是養生,養什麼生?就是一個人要想活得快樂,一個人要想活得自然自在,就要跟天道、跟規律、跟自然怎麼樣呢,完全地融為一體。當那個庖丁解牛的時候,他靠近牛的時候,這個刀人合一了,刀人牛也合一了,全都合一了,成了一個部分了,彼此之間沒有界限了,當然那牛就解了。牛解了,人心裏頭的各種各樣的心結也就解開了,所以庖丁解牛他的目的是重在養生。歐陽修說這跟庖丁解牛有什麼不同啊?那就是油跟人、跟葫蘆、跟銅錢、跟那勺都合一了,那箭跟人、跟那靶子也都合一了。

輪扁是怎麼回事呢?也是莊子講的故事,說一個人,做輪子的。古代做輪子沒有流水線,也沒有大型機械,怎麼樣呢,就拿人的手工把輪子得砍削得圓圓的。做輪子這個人叫輪扁,輪扁做輪子,他在這兒做輪子,他的君王在堂上看書,他就問那君王,說您看的什麼書?君王說我讀聖賢書。輪扁說完了,您讀的是糟粕。君王說你個做輪子的體力勞動者怎麼能說我看書看的是糟粕呢?你今兒不說出來點什麼來我跟你沒完啊。他說你看我告訴你一個很簡單的道理,我做輪子這門手藝,我怎麼傳授給我兒子,他都達不到得心應手的境界。他做那輪子,就是一個手工業者他做出來這個輪子,他那兒子就做得跟我總是不一樣,有差別。我想這個大家應該是很有體會,比方說一輛自行車壞了,你爸爸去修,修得就非常好,活做得很漂亮。你一去渾身抹了一身油,輪子還是沒安上去,能解下來安不上去。輪扁講的道理是什麼?說傳授真理傳授的是得心應手的裉節,這個得心應手的這點勁兒你就是傳不過去,所以你讀那麼多書都沒用,為什麼呢?這種得心應手的勁兒學不來,真理往往要通過知識來傳遞的時候很困難。他說你這就是糟粕。所以你看,歐陽修的末末了的這句話是非常重要的,對於庖丁來講是養生,對於輪扁來講是關於真理和知識的關係,對於賣油翁來講這三個故事加在一起它就變成了一個特別有意思的事,就是技術達到了一定水準之後可以變成境界。就是可以“惟手熟爾”這話是沒錯的,但是如果僅僅是惟手熟爾,那就俗了。首先是惟手熟爾,技術上必須達到完全的純熟,然後技術才能升華為一種什麼呢?人生的境界和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