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夠用,夠用。蒙兄慷慨相助,弟卻之不恭,受之有愧;為著免俗,弟隻好暫不說感激的話,以俟相報於異日。”
堂倌走來,報出來十幾樣萊。他們商量著點了四樣熱菜和一個拚盤吃酒,別的菜以後再要,並要他快點把拚盤端來。堂倌走後,金星站起來,走到門口,先向院裏聽聽,隨即又揭開簾子一邊向院裏望望,見小院中空無一人,這才放下心來,小聲說:
“到處是東廠的打事件番子,說話務必留神。”
“我看這個地方還清靜,不大有人進來。”
“不管如何,小心為妙。”金星重新坐下,低聲問,“昨天不曾來得及叩問:你來到北京有何要務?”
“弟是奉十八子之命,前來看一看朝廷動靜。”
“已經看清楚了?”
“尚不清楚。我是初次來京,人地生疏,又不敢公然訪親問故,隻好慢慢探聽。啟東,你來此較久,且與中州同鄉來往較多,朝廷情況,必定十分清楚。”
金星笑笑:“朝廷的事,誰都看得清楚,一言以蔽之曰:民窮財盡,勢如累卵。”
“請兄略談一二。”
跑堂的先用托盤送來一個拚盤和一壺酒,隨後陸續地送上來幾樣熱菜。牛金星一邊吃酒,一邊談著朝中朝外的種種情形。由於他平素對朝廷不滿,又感於尚炯的推心置腹,就把平日不輕對人談的話都談了出來。最後他搖搖頭,拈著胡子說:
“總之,目前的國運,好像一個害癆病的人,已經病入膏肓,成了絕症,縱有扁鵲再世,亦無回春之望。今上十一年來旰食宵衣,孜孜求治而天下日亂,以嚴刑峻法督責臣工而臣工徇私害公,泄泄遝遝如故。蓋積漸之勢已成,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挽回。況又猜忌多端,措置失當乎?”
“據你看,是不是氣數盡了?”
牛金星用右手中指蘸酒,在桌上寫了“大明必亡”四個字,隨即望望醫生,悄聲說:“但不知鹿死誰手耳。”
尚炯笑著說:“自然是捷足者先得之。”
金星歎口氣:“徒見天下擾攘,可惜尚未見像漢高祖和本朝洪武爺這樣的人物出世。”
“也不能這麼說。當洪武爺未成功時,人們誰知他是個創業皇帝?”
金星正端起杯子,聽了這句話,心中一動,望著醫生,不覺放下杯子,眼睛流露出不肯相信的神氣;停了片刻,微微一笑,小聲問:
“你這話可有所指?”
尚炯笑著點點頭,也用右手中指在酒杯裏蘸了一下,在桌上寫了一個“闖”字。
金星問:“何以見得?”
“洪武爺雖是少有的創業之主,但是太殘暴多疑。這一位,有其長而無其短。”
“請詳言之。”金星說,不相信地拈著胡子微笑。他沒有料到尚炯竟然如此推崇李自成,這倒要聽個新鮮。
金星起初抱著個“姑妄聽之”的態度,但是剛聽了幾樁事情,就不能不頻頻點頭,有時不自覺地脫口而出:“好!好!”正在這時,堂倌送來一盤蔥爆羊肉和一碗用海參、魷魚和雞絲做的三鮮湯,使尚炯的話不得不停下來。牛金星很熟悉開封館子的規矩是喜歡向客人敬湯,除客人自己要的湯之外,堂倌還要多送上幾次湯,作為敬意,而這些湯都做得鮮美可口,很有特色。可是今天這個湯來得很不是時候,打擾他同尚炯的秘密談心。他望著跑堂的說:
“今天你們不用敬湯,也不要多來伺候。需要什麼湯的時候,我會叫你。”
堂倌笑眯眯地答應了一個“是”字,站在旁邊仍不肯走,恭敬地問:
“有活鯉魚,來一個吧?”
“別急。我們要慢慢吃酒。你等會兒來吧。”
堂倌又笑著答應了一個“是”字,才一彎腰,提著托盤走了。
尚炯拿起羹匙來作一個讓客的姿勢,同金星嚐了一口,說:“味道不錯,在別處的館子裏怕不會有這樣好湯。”金星喝了一羹匙,說:
“咱們快回到本題吧。請快繼續說下去。”
尚炯接著談起來。他越談越有勁,而金星也越聽越暗暗地感到驚異。當尚炯談到崇禎八年起義軍十三家七十二營的滎陽大會時,金星不自覺地連飲了滿滿的兩杯白幹。
“崇禎九年,”尚炯又說,“十八子打回故鄉。這米脂縣古稱銀州,前對文屏山,後對鳳凰嶺,無定河斜繞城西。隻有東、南、北三個城門,沒有西門。十八子的人馬占據了文屏山和鳳凰嶺,老營紮在無定河邊的郭王廟,也就是相傳郭子儀遇見仙姬的地方。一座彈丸孤城被圍得水泄不通。城裏住著十八子的幾個仇人,有他當牧童時鞭打過他的主人,有向他放閻王債,又把他投進牢獄的人,有折磨過他的獄吏和書辦。他的左右人都巴不得一下子攻破城池,替他報仇。城裏兵力很單薄,要攻開城確實很容易。可是,你猜十八子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