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杯以後,獻忠更加興奮,接著說:

“老子今日叫住在襄陽的文武官兒們和鄉紳們猛吃一驚。十幾天後,住在北京城的崇禎和他的大臣們也會吃不下飯,睡不好覺。這一年多,老子在穀城這個小池子裏悶得心慌,從今後要把大海攪翻!”

張大經說:“自古成大事者有經有權,不計一時榮辱。敬軒將軍在穀城這一段,隻是一時行權,外示屈節,內而整軍經武,以圖大舉。今日重新起事,天下豪傑定當刮目相看,聞風興起。將來大業告成,書之史冊,亦無愧於古人。”

獻忠提起酒壺替張大經滿斟一杯,滿臉堆笑說:

“宗兄,你原是朝廷命官,也是俺張獻忠的上司。今日你肯扔掉烏紗帽,拋撇祖宗墳墓和一家人,屈駕相從我一道造反,共建大業,這是你瞧得起咱老張。咱老張一百個感激。咱是一個粗人,讀書不多,請你在軍國大事上莫吝指教。”

張大經趕快說:“不敢,不敢。敬軒將軍如此謙遜,反而叫學生不好意思。今日學生既然追隨將軍起義,定當竭智盡忠,為將軍效犬馬之勞。縱然刀鑊在前,決不後退一步。從今天起,學生與朝廷已一刀兩斷,一切惟將軍之命是從。”

獻忠雖然並不相信張大經的話,卻故意大聲稱讚說:“好哇!這才是識時務,夠朋友!”隨即又向張大經敬了一杯,回頭對親兵們說:

“快拿稀飯、饅頭。早飯後還有緊要事兒哩!”

早飯後,他叫手下準備拆毀城牆,又叫馬元利去向阮之鈿索取縣印,並將他“收拾”了。吩咐畢,他帶著潘獨鼇、張大經和王秉真到一個清靜地方,圍著一張方桌坐下,對張和王說:

“老潘替我寫了一通飛檄草稿,老徐看過了,改了幾句,現在請你們兩位看看,改定後就可以馬上發抄了。”他轉向潘獨鼇:“老潘,把你的稿子拿出來請他們趕快看看。”

潘獨鼇已將稿子從懷中取出,問道:“張監軍,你先看?”

張大經接住稿子,看著看著,不禁出了一身熱汗。多年的世故閱曆,使他心中決定不對潘獨鼇的稿子作一字修改。看完以後,臉上極不自然地掛著微笑,將稿子轉給王秉真。張獻忠一直拈著長胡子,半閉著一隻眼睛,留心觀察張大經的驚駭神情,分明看透了他的五髒六腑,覺得有趣,同潘獨鼇交換了一個嘲笑眼色,又望著王秉真的臉上擠擠眼,笑著問:

“王舉人,你也出了一頭汗,要扇子麼?王秉真繼續看稿子,慌忙回答:“不要,不要。啊啊,厲害!真厲害!”

獻忠問:“什麼厲害?”

王秉真看完稿子,右手輕輕顫抖著,將稿子送還潘獨鼇,左手抹一下臉上的熱汗,抬起頭來,望望獻忠又望望潘獨鼇,瞠目結舌,半天說不出話來。獻忠越發覺得有趣,問道:

“你們兩位看怎麼樣?還可以麼?”

張大經一則感情上猛然間扭不過來,二則害怕將來他萬一落到官軍手中會罪上加罪,下定決心不說出一字褒貶,經張獻忠這麼一問,他慌張地點點頭。王秉真回答說:

“啊呀,這個,這個……我看這個檄文實在厲害,厲害。”

獻忠逼問一句:“光厲害還不算,罵得痛快麼?”

“這個,這個……”

獻忠將長胡子一拋,身子向椅靠背上猛一仰,哈哈大笑,聲震屋梁。笑過之後,他重新坐直身子,向他們嘲笑說:

“老潘寫這麼好的文章,你們二位竟然不能賞識!咱老張以往也出過檄文,發過布告,可是都隻罵貪官汙吏、鄉宦土豪。這次我叫老潘替我寫的檄文,說明我為什麼反出穀城。我不隻罵一罵混蛋官紳,還狠狠地罵了當今的無道朝廷,對崇禎也掃了幾筆,很不恭維。這篇文章好就好在一竿子捅到底,罵到了皇帝頭上。怎麼,不是罵得很痛快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