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吃飯,雙喜、張鼐、老營的中軍、總管和其他頭目,都同闖王和高夫人坐在一起,有時男女親兵們也抱著碗蹲在周圍,像一個大家庭。但今天早飯卻較清靜。高夫人為不妨礙闖王和搖旗談話,叫別的人都不來上房吃。自成叫桂英取了二斤燒酒,款待搖旗。老營中的夥食一向不好,今天早晨特意為搖旗殺了一隻公雞。自成替搖旗斟滿一杯酒,替自己斟了半杯。他們各自用中指在杯中蘸了一下,向桌麵上點了三點,然後舉起杯來。自成說了一聲“請!”看著搖旗把滿杯酒一飲而盡,自己卻隻用嘴唇在杯口咂了一下。高夫人趕快替搖旗斟滿杯子,跟著用筷子夾了一塊雞大腿送到他麵前,笑著說:

“搖旗,你知道咱們老營中平日是什麼生活,並不比弟兄們多用一分。自從你李哥大病回頭,能夠起床,為著他將養身體,隻燉過一隻烏皮母雞,以後他就不許再為他殺雞子。今日因為你要上陣,我特意吩咐殺一隻雞子款待你。”

郝搖旗說:“嘿,李哥,你真是!身體是本錢。咱們要在馬上打江山,沒有好本錢能行麼?病後要好生保養,別說燉一隻雞子,就是給你燉十隻雞子——嗨,燉十隻鳳凰也應該!”

郝搖旗見闖王夫婦對他這麼好,又喝下去幾杯燒酒,心中舒暢,恢複了初到老營時的精神。他夾起一塊雞翅膀,連骨頭喀裏喀喳地嚼碎,咽下肚裏,左手端起來滿滿的酒杯,右手拍拍敞開衣服的、帶著幾處瘢痕的光胸脯,大聲說:

“李哥,你放心。自從咱們高闖王死後,我誰也不佩服,就隻佩服你李闖王一個人。我郝搖旗雖是粗人,還知道什麼是朋友義氣。你待我一尺,我報你一丈。你既然叫我做劉明遠的副手,我決不會三心二意,遇事給他小鞋穿。你放心好啦!”說畢,把酒一口喝幹,自己掂起壺來斟。

闖王笑著,連連點頭,又同高夫人交換眼色。他們的心放下了。

但是郝搖旗走後不久,闖王的心又放不下了。他想,萬一在緊急時候,郝搖旗任起性來,同劉芳亮意見不合,怎麼好呢?他把自己的擔心告訴高夫人,而桂英也有同感。想了一下,他說:

“蘭芝還在病中,我本來不打算讓你離開老營,可是,可是……”

高夫人說:“你別吞吞吐吐啦,快吩咐吧。如今是什麼時候,我還能老守在女兒的病床旁邊!”

“你去白羊店督戰好不好?”

“你的意思是,有我在那裏,搖旗不至於不聽明遠的指揮?”

闖王點點頭。

“好吧,”桂英說,“我現在就動身。可是你得聽我一句話,你千萬要聽從。”

“一句什麼話?”

“你的身體還沒有完全複原,像這樣夜裏不睡覺,日夜操心勞累,怎麼得了?我走之後,你千萬睡一覺,千萬不要再騎馬亂跑。”

“好,我馬上就睡覺。我渾身酸困,兩邊太陽穴也疼痛,馬上睡覺。”

高夫人稍事準備,把雙喜和張鼐留在闖王身邊,把慧英留在老營陪伴蘭芝,率領著張材和慧梅等一群男女親兵上馬出發了。

闖王吩咐總管,立刻準備兩隻山羊、一口肥豬、兩壇燒酒,派人送往清風埡,犒勞黑虎星留下的三百弟兄,並通知說,他下午將親自去慰勞他們。他又告訴雙喜和親兵們,不管是石門穀方麵有什麼新消息或老神仙從王吉元那兒回來,都立刻叫醒他。然後,他躺下睡了。他做了許多離奇古怪的夢,有一半夢是在打仗。聽見耳邊有人呼喚,他一乍而醒,睜開眼睛,見雙喜立在床前。

“老神仙回來了麼?”自成連忙問。

不等雙喜說話,尚炯在當間回答道:“闖王,我回來多時啦。看見你睡得很好,我不讓他們驚動你的駕,到補之那裏坐坐又來。”

闖王一邊下床一邊問:“什麼時候了?”

雙喜說:“已經晌午啦。”

李自成趕快來到當間,問王吉元那裏有什麼新的消息。尚炯說:

“今天一清早,馬二拴引著二寨主……”

“什麼二寨主?”

“就是宋文富的叔伯兄弟宋文貴,人們都稱他二寨主。他們對吉元說,夜間得巡撫大人鈞諭:隻要吉元實心投誠,帶領官軍同鄉勇襲破闖王老營,就立予重賞,實授遊擊,外賞紋銀三千兩,其餘投誠立功的大小頭目,一體分別敘獎。倘若能擒斬闖王夫婦,另行重獎。”

“怎麼還有官軍?”

“宋文富因怕自己力量不足,鄉勇又不曾經過硬仗,已經要求官軍派二百人到宋家寨。不過這二百人要聽他的指揮,以他為主,與官軍假道不同。他怕尾大不掉,不敢要多的官軍。他自己寨中除留下守寨的能夠出三百鄉勇,再從別的寨裏借六百鄉勇,共有九百上下。加上二百官軍,共約一千一百人之譜。”

“決定什麼時候來襲取老營?”

“宋文貴說就在一兩天內,到時候巡撫將親自下令。”

自成轉向雙喜問道:“石門穀有消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