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宗敏從射虎口抬回老營後,依然時而清醒,時而沉睡。

為著使病人清靜,慧英自己守候在病榻旁邊,劉宗敏的親兵頭目倒坐在門檻上。慧英正在為總哨的病況發愁,忽見宗敏睜開雙眼,眼光依然像平時一樣有神,轉著眼珠瞅她。她趕快向病榻前走近一步,小聲問道:

“劉爺,要喝茶麼……要吃東西麼?”

宗敏沒有立刻回答。因為他下午睡了個又香又甜的大覺,剛剛醒來,仍有餘困,不覺打個哈欠,伸個懶腰,然後問道:

“總管在哪裏?”

慧英俯下身子悄聲說:“去寨外布置去了。”

“馬三婆呢?”

“坐在院裏。”

“叫她來替老子過陰!”

不等慧英說話,幾個親兵已經催促馬三婆快去上房替病人下神驅邪。馬三婆嚇了一跳,慌忙取水淨手,扭著倒跟腳走進上房。

馬三婆自來到老營之後,隻被允許在天井中起坐,她同外邊的聯係完全掐斷了。看見總管十分忙碌,她猜出來老營山寨正在做緊急防守的安排,但是她心中幹著急,沒法將消息傳送出去。有一次她借故去茅廁,想找機會逃走,可是慧英竟手提寶劍跟隨。她解過手,大著膽子笑嘻嘻地問:“姑娘,我是來替劉爺治病的,並無外意,好像你們對我很不放心,是吧?”慧英回答:“眼下軍情緊急,一切外人都不能隨便走動。這是總管的吩咐。”她隻好又回到天井裏,心中七上八下。晚飯她勉強吃了一點,倒要了半茶盅燒酒吃下,借酒壯膽。在李自成手下大將中,她平日最怕李過和劉宗敏。現在她進入上房,看見宗敏神誌清醒,既不像中邪,也不像中暑,心中奇怪。她正要向宗敏問好,隻見宗敏目光炯炯地看她一眼,嚇得她倒抽一口氣,心頭狂跳,不敢做聲,不自覺地用右手指尖按一下鬢角的頭痛膏藥。

劉宗敏忽然坐起,冷冷地說:“馬三婆,快過陰吧,我要看看你搗的什麼鬼。”

馬三婆臉色灰白,兩腿發軟,勉強賠笑說:“總哨劉爺原是天上星宿,下界來替天行道,縱然遇見野神野鬼,也不敢礙你劉爺的事。既然劉爺的身子好起來,我就不必請九天娘娘下凡了。”

“別說廢話,快把你的九天娘娘請下來讓我看看。”

馬三婆明知中了劉宗敏的計,凶多吉少,卻不敢違拗,隻好打開桌上的黃布包袱,掛好神像,點上蠟燭,焚化香表,跪下叩頭,坐在方桌一旁,低頭合眼,手指掐訣,嘴中念咒,隨即寂然無聲,身子前後搖晃,如入夢中;又過一陣,突然渾身哆嗦,大聲吐氣吸氣,如同患了羊癇瘋一般;又過了一陣,漸漸安靜,說了聲:“吾神來也!”然後尖聲唱道:

香煙繚繞上九天,

又請我九天玄女為何端?

撥開祥雲往下看,

…………

劉宗敏起初臉帶嘲笑,冷眼看馬三婆裝模作樣。到了這時,他再也忍耐不住,忽地跳起,一把抓住馬三婆的腦後發髻,說聲:“去你媽的!”把她搡出門外,跌了一丈多遠。隻聽“哎喲”一聲,跌得馬三婆口鼻流血,半天緩不過一口氣來,也不能說話。宗敏從後牆上扯掉神像,撕成碎片,扔在地上,然後向慧英看一眼,說:

“把這個半掩門兒拉出去收拾了!”

馬三婆剛開始從地上掙紮著爬起來,一聽說要殺她,連忙磕頭如搗蒜,哀求饒命。慧英由不得她求饒耍賴,左手抓著她的發髻用力一提,右手用雪亮的寶劍向她臉前一晃,喝道:

“起來!好生跟我出去,不然我先挖你的眼睛,再割掉你的鼻子、耳朵,再挖出你的心肝,叫你死得很不痛快。是明白的跟我出去!”

這時,劉宗敏的幾個親兵都擁到周圍,爭著要殺馬三婆。一個大個子親兵把慧英推一下,說:“慧英,讓我去收拾她,這不是你姑娘家幹的活兒。”

慧英望他一眼,用鼻子哼了一聲,說:“別小看姑娘家!姑娘家既然能夠在千軍萬馬中同你們男人家一樣殺敵人,做這個活兒手脖子也不會軟。”

劉宗敏用一隻腳踏著上房門檻,望著院中說:“快派人找總管回來!”

“是,派人找總管回來!”幾個聲音同時回答。因為明白了總哨的急病是假裝的,大家的精神登時振奮起來。

總管帶著王吉元派來的心腹小校正在這時走進了老營大門,聽見裏邊傳呼找他,趕快向院裏走去。

據王吉元的心腹小校稟報,宋家寨集合的鄉勇和官軍將由宋文富親自率領,三更出動,四更到達,襲占老營。他們商定由王吉元在前帶路,賺開寨門,大隊跟在後麵蜂擁而入。小校還說,宋家寨因得知劉宗敏突然得了緊病,十分高興,黃昏前殺豬宰羊,對每個鄉勇和官兵都有酒肉犒勞;還怕吉元的心不穩,又送來四百兩犒賞銀子。坐在小床上聽完小校稟報,劉宗敏把大腿用力一拍,高興地大聲說:“好哇,果不出老子所料!”隻聽小床腿喀嚓一聲,他一頓腳,忽地站起,把一隻腳蹬在方桌子上,一邊下意識地綰著袖子,一邊對小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