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中秋早過了,這幾日,白永凡心裏不踏實,到了周五晚上,他向舒老師請假,想回家看望祖母。
斷奶後,白永凡便由奶奶摟著睡,到十六七歲了依然跟她一個被窩。老人今年剛過了八十大壽,暑假裏生了病,起先吃藥,後來藥管不住了,掛了半個月吊瓶。臨開學,白母在菜園裏跟他說奶奶的病治不好了,是肺癌,晚期,讓他常回來看看。他的眼淚嘩地就湧上來了,一言不發地跑到屋裏看了老人許久。
這回已倆星期沒見著奶奶了,他幾天裏心神不寧,便想起了她。這天晚上,他早早收拾書包睡了。夜深之後,睡夢漸多,清晨起來,他如同做了幾日苦力般,渾身沒勁兒。整晚,他的夢裏都是奶奶。他洗漱好,準備去車站坐車,宿舍裏卻衝進來一個人,是他的鄰居老師。老師額上滲出一層汗,頭上冒著熱氣,滿臉焦急:“白永凡,快跟我走!你奶奶不行了!”
“啊!怎麼著了!?”白永凡帶著哭腔說。
“走,路上再說!”
校門口,大爺在開車等著。上車後,大爺把車開得飛快,遇著紅燈便咒罵幾句。鄰居跟白永凡說:“你奶奶昨天晚上就不中了,你爸媽把壽衣都給她換上了。你奶奶還憋著一口氣呀,腦子不清楚事了,還喊著你的小名兒,喊了一晚上。她不走,就是等著看你……”
白永凡難受,回想著晚上那些夢,分明是老人在召喚他。當他滿臉淚花撲地在奶奶身旁時,他祈求地下的閻羅,望他慈悲,多予他們一些時間。
不知該說奇跡發生了還是沒有,他進屋後,老人就沒再喊他的名字了。她聽見二奶奶喊:“來了,孩子來了!”張開眼看了他幾秒,嘴角掛了一絲微笑便走了。全屋人都哭起來,白永凡“撲通——”跪倒在地上,眼淚花了他的臉……
秋風峻厲,把天吹得湛藍,金白色的陽光灑滿了整個世界。
家人為葬禮忙活著,白永凡卻坐在炕上,倚著牆,兩眼低垂地看著自己的手,看著看著便淌出淚來。晚飯,白永凡勉強吃了幾口,吃著想起奶奶,就跑到另一個屋裏哭去。哭著哭著,他睡著了。一夜無夢。
第二日,自家院兒裏擺了供桌,白永凡跪在前頭。親戚來了,進門便放聲嚎哭,在桌前磕頭,白永凡跟著哭,卻不出聲,來一個哭一次,眼淚稍有由頭便止不住流。拜過逝者的人,有沒有眼淚都抹一把眼睛,立起來跟白母念叨幾句,莫不是“前倆月來還好好的,怎麼說沒就沒了。”“走了嘴上還帶著笑,沒有痛苦,奇好。”“今年有閏月,還等著給大嫂子過第二個生日,這可好……”白母一麵拉住親戚手,一麵點頭答應。
時至正午,天上唯有一輪日頭掛著。前來拜祭的人齊了,鄰親家幫著擺上酒菜開了宴席。(傳統如此,古來二事,生死為大,祭宴亦是逝者哀榮。)待酒足飯飽,火葬車停在門口了。幾個親戚就下手將老人身下的被單卷起來,把她包裹嚴實,抬到車上。白永凡一家人等在門口,有個執事人站在門口,一見老人被抬出來立即喊道:“哭!”門口的人便一齊跪下哭。白永凡眼淚未曾斷過,經他一喊,更如長江絕浪一發不可收。他趴跪在地上,淚珠子全滴到地麵上。老人入了靈車,白父跪在車後哭喊著娘,白永凡倚著車走,透著車廂大玻璃往裏看。慢走十幾步,車一加速,他腿一軟便跪了下去。
靈車過了東橋頭,來了個人把白永凡抱起來,扶他回家坐下。他在奶奶住的屋裏坐著,隨手摸到老人的木煙盒子。奶奶用這個東西裝碎煙葉,他小時候老愛把手放煙盒裏抓來抓去,像玩沙子似的。他還問:“奶奶,是不是葉子曬幹了就是煙葉?”
“那可不是。隻有幾種葉子能當煙草吧。”老人說。
“四葉草中不?”
“四葉草?”老人已經忘了那是什麼,想了會兒才說,“哦,中啊!你能找著?”
“能。”白永凡說,“我能找著!”
“哈哈,找著也不夠我當煙葉的。別浪費了,拿著去換輛大轎車,趕等著拉著我……”
他心裏一念,終於覺得半邊天塌落了,狠咬住牙根,滿臉的肌肉緊繃著抖著,哭得如瘋了一般。他的堂姐進屋,見他拿著木煙盒哭,心裏不是滋味。她上前摟住他的胳膊說:“別哭了,走了就走了,哭也哭不回來。”白永凡倒是聽話,憋著眼淚,身子卻因此一抽一搐。堂姐更覺這孩子委屈,心痛不已。
過了一個時辰,火葬車回來了。骨灰盛在一個四方的檀木匣裏,白父躬身接了,與眾人一道入殮。雇倆人,一前一後,將橫木扛在肩上,抬著棺材。靈車在前麵開道,車頭上掛著老人的大相片。一行人皆披白衣著白帽,一老者挑著扁擔在前麵喊通靈之語。白父手裏拿著根纏了黃紙的木頭棒子跟在他後頭哭,再後邊便是垂頭哭的親人。白永凡在其中,聽著四個大喇叭在“哞哞——”叫,仿佛把一切都叫走了,心裏空蕩蕩,如頭頂那片沒雲的天似的。圍觀的人隨著隊伍移動,一路夾道跟著,小聲地說著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