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真忽然停住,出了會兒神,說:“就說我哥吧。”仿佛剛做了個艱難的選擇。“我哥他們一夥過的苦日子,他們後來的情形有時候會跟我說起一些,但我還是無法想象,或者說,慘到超乎我想象。他們每天幹活超過十五個小時,吃的不見得能趕上乞丐,睡的是冬天沒暖氣夏天沒電扇的鐵皮活動房,大通鋪;為了怕他們逃跑,睡覺的時候鞋子都沒收,窩棚沒有窗,隻有扇鐵門,門口兩條大黑狗和一個人整夜看著。宿舍裏如果有一個人生傳染病,立刻就會倒下一大片。”

“但我哥從一開始就在琢磨著怎麼逃出去,他開始有意識地鍛煉身體,躺在鋪上練仰臥起坐,翻過身來練俯臥撐,他知道要想逃出去,身體撐不住不行。但他親眼目睹前人的教訓,逃跑的嚐試不能失敗,一旦被捉回來,隻有死路一條。”

“他就是有這樣的顧慮,所以很謹慎地籌劃,慢慢地等待時機,看見有人累死了,就去偷偷取下那人的鞋子藏起來,留著逃跑時穿,一有機會就搜集能用來做武器的棍棒,看見地上一根鐵釘也會撿起來,夜深人靜的時候一點點磨利了。同時,他們這批孩子得不到足夠營養,每天工作又繁重,說真的他們很難有多餘的精力和腦力來思考、記憶、策劃。這樣一拖就是三年,在他十二歲的時候,他知道再這樣下去自己遲早會像個沒有腦袋的木頭人那樣死在廠裏,所以冒了點風險,棍棒和鐵釘子都用上了,終於和另外兩個同伴逃跑成功。”

那蘭問:“卜立群和耿路?”

“兩個人都比我哥大個三四歲,但都聽我哥的,那次逃跑成功,他們算是認識到,我哥與眾不同。更與眾不同的,他也記得當年對我的承諾,居然找到了我。”

“他們剛逃出水泥廠的時候,根本不敢在陽關多呆,往哪兒跑呢?我哥說,哪兒人多我們往哪兒跑。他們這三年和同廠的童工閑聊,已經知道這是在陝西,陝西哪裏人多?當然是西安。於是三個人在陽關站鐵路附近扒車,嚐試幾次後,終於扒對了一輛去西安的貨車,但並沒有直入西安,而是在臨潼跳下了車。”

“我哥的理論是,西安大,人多,是藏身的好去處,但人多意味著壞人也多,地痞流氓肯定也多,三個半大的孩子初來乍到,肯定被欺負,還是去小一點但人也不少的地區。其實他也不知道臨潼到底有多大,隻是憑感覺。到了臨潼,他們發現地痞流氓還是不少,照樣受欺負,於是我哥決定,必須結束流浪的生活。”

“那天三個家夥餓得前胸貼後背,看著滿街的小吃隻剩了流口水的力氣。後來看見了一個小店,招牌上是‘正宗蒲城水盆羊肉’,那口水真是流了一地,招牌下麵的一麵旗子上是‘戴記’兩個字。我哥問:‘戴這個姓怎麼看著眼熟?’卜立群說:‘那就是水泥廠大老板的姓!你肯定是在廠裏以前貼過的標語上看到的,比方說,歡迎戴廠長什麼的。’我哥說:‘要不就選這家吧。’於是一個人進了小店,找到店主人,說願意免費給他幹活打下手,隻要管一天三頓飯就可以。當時我哥整個兒一小叫花的樣子,來路不明,若不是戴老板為人善,非打他出去不可,就說:‘我這裏暫時不缺人,要不給你一碗泡饃,你吃好了再到別家去找找看吧。’我哥沒有表現出沮喪,連聲說謝謝,捧著泡饃卻沒有吃,徑直走到店外麵。那戴老板覺得奇怪,跟出來看,卻見我哥把那碗泡饃讓耿路他們兩個吃,自己在一邊站著。那戴老”板大概覺得我哥人品過得去,後來想想,自己正打算擴展經營範圍,加更多的麵食品種,椽頭蒸饃、棒棒饃、蒲城包子什麼的,這孩子如果肯幹,這麼便宜的人工何樂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