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麵條,我娘向我討錢,問我有沒有錢,給她一些錢花。我連忙從包裏抽出1000塊給她。我娘的眼珠子亮了一下。她把10張100的鈔票,一張一張鋪排在棉被上,像小孩玩撲克牌。我娘窮了一輩子,一輩子加起來也沒存過幾塊錢。現在她終於有錢了,可是,錢對我娘已經沒有用了,她老得快要死了,連床也下不了。盡管如此,我娘還是貪婪地把錢收起來,一張一張疊起來,碼得齊齊整整,壓到枕頭底下去。我娘說:我要睡一覺。我看著我娘枕著鈔票慢慢睡熟,心裏想,這一刻我娘的心裏是否感到很踏實,很富足?
我靠在我娘的床邊,半夢半醒地也睡了過去。我看見我娘和我走在一起,我變成了我娘,我娘變成了我。
121.
隔壁住著大伯母,跟我娘一樣,也是一個人,自己照顧自己。大伯比我爹死得還早,40多歲就死了,留下大伯母一個人。大伯母有四個孩子,一個女兒,三個兒子。女兒最大,叫鳳來。鳳來生出來智商就有點問題,嫁了兩嫁。嫁的第一個男人,發了點小財,搭上了別的女人,那女人嚷著要鳳來的男人離掉,再跟她去結婚,鳳來的男人便跟鳳來離了,7歲大的兒子也不要了,智商也不太高的。鳳來拖了個拖油瓶嫁給了一個半瞎的算命先生,比她大16歲。
大伯母的大兒子大來,和二兒子小來,都去了城裏打工,他們的腦子都正常的,都娶了媳婦,生了孩子。就小兒子全來是瘋的,小時候得過腦膜炎,整個人不正常。犯病的時候,六親不認,動不動就打他親娘。打的時候,他是不知道被他打的那個是他親娘的。打完了,等過幾天神誌清醒了,就知道了。大伯母帶他到我們無患村問過黃大仙,大仙說他身上跟著個魔鬼,隨時都要發作的,沒辦法治的。全來的病,就從沒上過醫院去治,被魔鬼附身,去醫院看也隻能是白白浪費錢。
大伯母跟我娘一樣,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了。雖然大伯母看上去病歪歪的,一陣風就會把她吹走的這麼個人,腦子卻比玻璃清。她湊在我耳根邊,輕輕跟我說:我這肚皮裏長石頭,開過三刀了,還死不掉,命大。大伯母又搖了搖頭,無奈地說:膽結石就喜歡長我肚皮裏去。我們所有的人都知道大伯母長膽結石,每次開刀我們也都到她家來看過她的。但大伯母還是唯恐別人不知道,或者把這麼重大的事給忘了,逢人便告訴:我的肚皮裏長石頭,被挨過三刀,還沒死。大伯母希望別人同情她。人老了,沒能力的時候,就都希望得到別人的同情。
大伯母說:人都怕生病,病痛折磨人,嚴重了就會奪人命。可是,我最懷念生病的日子。我住院動手術的那些日子裏,人到得最齊,鳳來一家,大來一家,小來一家,還有全來,都在。可是,我一出院,他們把我送回到家裏,就都回城裏去,留下我冷冷清清一個人。就隻是把全來留下來陪我。全來留在我身邊,我還怕,我還要去照顧到他。要不是他,我早走了,就是為了他,我一直半死不活地吊著一口氣,我要為他多燒一年飯,多洗一年衣服,不知道我一死,他下半輩子還怎麼過?誰給他燒飯吃?誰給他洗衣服來?想起來就難過!
我娘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大伯母經常過去看我娘,家裏做了好吃的,也會端碗過去給我娘吃。大伯母說,我娘和她一樣可憐,一樣死了男人,一樣的有兒有女卻遠在天邊一年到頭都看不見人影。大伯母還說,要是我娘不是那麼急性子,和火暴脾氣的性格,就不會那麼快病倒。
這幾年,我娘一個人在家裏,總覺得自己是個被人遺棄的孤老太婆,在她心底裏一點安全感都沒有。她那雙裹了一半的小腳老是要踮起踮起地跑到山裏去撿柴禾,其實家裏早已買了煤氣灶,燒柴的日子早就過去了,可我娘總是擔心煤氣會燒光。撿來的柴禾堆得滿院子都是。她看著堆得一人多高的柴禾,心裏踏實。她還跑人家地裏去偷菜摸瓜,幾次被鄰居捉住了,但沒有人說她,都知道她神誌不清了,老了,也便都寬容了她。
大伯母說,在農村裏,要人家寬容你,是要看你家老底子的。我娘後代人個個都有出息,個個在城裏賺大錢,每年過春節都會風風光光地回家來,村裏人自然都會對她客客氣氣的。要是,我娘後代個個沒出息,或者真是孤寡老太婆,那她去別人家地裏偷菜偷瓜,要是被捉住了,是絕不會得到別人寬容的。
我娘村裏有個方英子老嬸娘,她男人早死了。有兩個女兒,一個和她婆婆那邊吵架,想不開自尋短見跳了河。另一個女兒嫁到很遠的農村裏,一直窮,就沒有翻過身。方英子嬸娘幾年都難得等到那個女兒回家來看她一次。她就靠自己乞討和撿垃圾為生。全村的人都知道,她的手腳從來就不幹淨。年過半百之後,也變得瘋瘋癲癲的,跟人說話有一搭沒一搭,老是跑別人家菜園裏頭去偷根瓜,摘個果子什麼的,被人捉住了,就被喊著追著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