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跟三婆閑聊,說起李大球當了這麼多年村長,終於沒得當了。三婆說:看那橫扒還拿什麼再去討婊子精喜歡,老了,沒權了,不得勢了,婊子精現在兒子都大了,像模像樣地成了家,反過來,誰還會去養他這麼個不明不白的爹。他遲早是要被婊子精家掃地出門的,他要是敢死回家來,靠我仨兒替他養老送終,我跟他拚命!
說起石好人,三婆也是心有不服:他小的時候,我們都是看著他抓雞屎吃長大來著,現在居然還混了個什麼農民藝術家,藝術家是個什麼東西,農民有藝術家的嗎?我說,我不知道,我隻知道農民藝術家是要會剪紙頭的。
139.
村口的兩棵大樟樹之間,拉出來一條巨大的橫幅,上麵寫著:
"有拆遷才有發展,有大拆遷就有大發展。"
什麼是大發展?不就是他們想發大財,發了大財,他們就可去過幸福的生活。這些當官的有權的人,他們的幸福生活,總是建立在我們老百姓的痛苦之上。
好幾個夜裏,我都徹夜難眠。我們已經失去了土地,我們又要失去房子。這是我們的祖屋,就算我們同意拆,他們也得賠償我們,至少得補償我們一比一的住房麵積,憑什麼我們100平米的房屋,隻能換得50平米的住房,況且,我們壓根就不要搬走。我們要維護我們的權益,我們要聯合起來去聲討。小坤他爸卻潑我冷水:就憑你,能維護個頭!還去聲討,去哪兒聲討去?聲討個屁!
小坤他爸以為政府已經決定的事,就一定有它的道理,憑老百姓是反對不了的。小坤他爸明明舍不得這幢老房子,他在這裏住了一輩子,這個屋子裏攢著他一輩子的記憶。他比我更舍不得。可是,他卻那麼聽政府的話。
政府是誰?不就是鄉裏和縣裏那幾個領導幹部嗎?他們一天到晚代表政府。代表政府,不就是代表他們自己麼。他們要拆我們的屋,我們就讓他們拆,讓我們搬,我們就搬,他們什麼時候代表我們去想過問題了?既然他們從來都不站在我們一邊,我們為什麼還要去聽他們的?為什麼不聲討?為什麼不維護我們的權益?
140.
亂世的那個年代,毛澤東帶領老百姓鬧革命打天下的時候說過:與天鬥、與地鬥,其樂無窮。現在,生活在太平年代裏的我們,眼睜睜看著地被收走,房屋即將被拆,要把我們連根拔起,搬遷去另外一處全然陌生的地方,我們再不能呆在家裏聽天由命、坐以待斃。我們也要拿出當年與天鬥、與地鬥的勁頭來。
去看望孫叔公,孫叔公曾經是無患村裏唯一懂法律的人,可是,他現在老了,也背了,不中用了。按孫叔公自己的話來說,他已經不問世事很多年了。他隻跟他的貓啊狗啊糾結在一起。
那天,孫叔公威嚴無比地指著他膝下的一群貓狗對我說:為了它們能夠有個安身之地,我決定,我要重出江湖!
孫叔公為我倒了一杯水,一激動,滿杯水全灑在我身上。孫叔公趕緊拿來一塊油膩膩髒兮兮的舊抹布,要來幫我擦水珠子。我一閃,躲到一邊去。孫叔公說:你看你看,茶水都會潑你一身,很多事情都是始料不及的,對不對?所以,我這次一定要重出江湖,我就不信,我們的人全都聯合起來,就鬥不過那幾個政府?孫叔公所說的政府,就是縣裏和鄉裏的那幾個領導。
孫叔公寫了一張狀紙,內容大概是:無患村全體村民狀告鄉裏的某某官和某某官,這些貪官汙吏,打著造福於民、為民致富的幌子,將拆除無患村所有的房屋,將我們無患村所有的村民強迫遷到鴿子樓裏去住。我們全體村民有權不搬出自己的住房,要我們搬,必須賠給我們原有住房相等的麵積,我們還要求賠償我們的搬家費......狀紙下麵空出一大片,給村民們簽字畫押用。孫叔公說,要是正麵簽滿了,簽到反麵去也可以的。
孫叔公讓我拿著這張狀紙去找大夥簽字畫押。他說,他最近說話老噎氣,說多了,一口氣總是順不過來,思路也總是跟不上,他決定讓我去。他說,我在城裏呆過,知道如何去說服人,也懂維權。我肩負重擔,義不容辭地離開孫叔公家。孫叔公率領著他的狗兵貓將,一直將我送出門外很遠。
141.
幾天下來,狀紙正反麵都簽了字,摁上了密密麻麻的手印。呆在村裏的人,幾乎都在這上麵簽了字、畫了押。就石好人不簽。他剛當上村長,不能跟政府唱對頭戲。李大球也不簽,李大球不簽,婊子精也跟著他不簽。李大球說他自己雖然不當這個村長了,但他的覺悟還在。這種聯名上告政府官的事,他絕不插手,但別人去做,他也不反對。反對也沒用,他現在已經不是村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