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在另一張調查單上,工工整整地簽下我的名字。
他們用車把我送回去,我不知道那叫什麼車,前頭低落去,後頭高起來。他們讓我坐到後麵,前座和後座之間完全隔開,也就是說坐在後麵的人,看不見車子在行駛的馬路和任何風景。我坐在後車座上,兩邊有車窗,但都被一層黑布阻隔著,也看不見外麵的路。我緊閉著嘴巴,一聲不吭,隻在心裏瘋狂地念禱:快點回家!快點回家!快點回家!快點回家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開了一個多小時,還是兩個小時?他們把我送至村口,放下我,對我說:都記住了?我說:都記住了。然後,我看著他們調轉車頭,吱嘎一聲揚長而去。
148.
我在村口的樟樹下坐下來,樟樹與樟樹之間,又被換上了"有拆遷才有發展,有大拆遷就有大發展"的標語。一個字挨著一個字,血紅血紅的顏色,充滿暴力。孫叔公寫的"還我房屋,打倒政府"的八個字,隻掛了那麼一小會,就被人拿下,連人也拿下,抓走,至今沒有他的消息。他不過想保住自己的房子,不過表示了他的抗議與心中的憤懣。可是他用錯了詞,成了一個反動的人。
我沒有說過反動的話,也被抓進去,關起來,受盡屈辱。今生今世,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受盡屈辱!那樣地受盡屈辱!!!
風吹過來,很冷。對麵是山坡,枯草搖曳,幾隻山羊在枯草叢中迎著風、昂著首。周圍是藍天,雲慢慢碾過,在藍天上幻化著令人暈眩的旋渦。我聽見小艾和小坤在枯草叢中捉迷藏的聲音。
那年的小艾八歲,小坤四歲。我每次去放羊的時候,他們就跟在我身後,爬到山坡上去玩,調皮,搗蛋,但也乖,不太粘著我,愛自己跟自己玩。他們一天一天地在長大、長高,我有時候就會走神,他們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兩塊肉,總有一天,他們是要超過我的,我遲早是要老去的,老到要被他們來照顧的時刻。我把他們當寶,是我生活的全部,等到他們長大,我變老的時候,他們也會當寶一樣地待我嗎,是否隻會把我當根枯草喃?當這個念頭起來的時候,我怎麼趕也趕不走,它像住進我的心裏,總是不斷地纏住我,它讓我在心裏不停地追問,問個不休。我一直都在想著,我一定要讓我的孩子在長大之後對我好,就像我對他們的好那樣地對我好。我凡事都替他們著想。可是,可是很多時候,我忽然覺得我隻在為自己想,為他們想的時候我也在為自己想。
這一刻,我在心裏瘋了樣地想小坤,想我的小艾,沒命地想。我想給小艾打個電話,聽聽她的聲音,她還在非洲,在那個遠天遠地的我根本無法到達的地方。我不知道她哪天才能夠回家來?都快過年了,她也該回來了,回來看看我,我要給她做一碗紅豆湯圓,她最愛吃的。她從小就愛吃甜食,不愛吃肉,愛吃魚,卻不敢殺魚。她從不殺魚,我在殺魚的時候,她總是走開,躲得遠遠的,不忍看魚在被人開膛剖肚時的掙紮。
小艾八歲那年就已經學會做飯,到了農忙時節,她總是在家裏幫我們做好飯菜,等我們回家吃飯。有一天,我教她殺魚。一個長在海邊的女孩怎麼可以不會殺魚呢?你總要長大,總要嫁人,總要下廚,總要燒魚給家裏人吃,要下廚就會有殺魚的時候。可是小艾緊捏著菜刀,睜著驚恐的大眼睛,就是下不了手。我逼她,沒什麼好怕的,不過一條魚,一刀下去,它就死了。大不了掙紮幾下,就死了。它又不會咬你,不會吃掉你,你怕它幹嗎?小艾哭了,哭得那麼傷心,她是真的傷心了。為什麼,我在那個時候卻全然不顧她的傷心。隻知道她害怕,為了消除她的害怕,我從她手裏一把奪過菜刀,將魚平放在氈板上,哧一聲剖開魚身。魚在氈板上拚了命地掙紮、打滾,它還沒有死過身。小艾背過身去,拒絕看。我一把拉她回來,厲聲朝她喊,你看牢我是怎麼殺魚的,你得學會,必須學會!你不過一個小農民,你不僅要學會殺魚,還要學會殺雞殺鴨,一個農民會的,你都得會,你不是大家閨秀,你嬌不起!
真是悔恨!後悔當時的心急,我總是著急地想施予他們,指使他們幹什麼,或命令他們不能幹什麼,想把自己會的,一古腦兒地給予他們,讓他們去懂,讓他們去會,讓他們在人前挺胸做人,不至於太輸給別人。
我突然變得傷心,我為什麼要逼她殺魚喃?她不殺魚有什麼關係,我來殺就好了。事實上,她到現在也沒殺過一條魚,她從不殺生,她一直生活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