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尋路迢迢(1)(1 / 3)

1.在那遙遠的地方

飛機在陌生的南方城市落地,夜已深。乘出租車穿過市區,途中綿延著大大小小的燒烤攤,夜風裹挾著燒烤味,從敞開的車窗撲入我的鼻孔。混同而來的還有人們的談笑聲。男男女女穿得清涼,觸目皆是的啤酒瓶也透出清涼的質感。

我到旅館放下東西出來,隨便找了個攤位落座。幾張油漬發亮的折疊桌圍滿塑料凳,沒有一張空桌,生意實在紅火。我和大學生模樣的兩男一女拚桌,他們掃了我一眼,繼續專心對付金屬盤裏的烤蠔。

桌上已有一堆蠔殼,像古生物的化石。

老板過來招呼我:“靚女,吃什麼?”

我要了半打泡椒烤蠔,一支啤酒,順便問他去綠島的船一天有幾班。綠島是和這個城市隔海相望的島嶼,何琴的明信片就來自那裏。“時間搖籃咖啡館”位於綠島十五號,根據網上的評論,是個適合情侶約會的店。

和我同桌的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說:你是過來旅遊?綠島不好玩。就那麼幾家小店。還不如在這邊逛。

他們的熱情讓我窘迫。“聽說島上有家咖啡館不錯。”

“幾張明信片,哪裏沒有啊。”一個男孩笑道。

“咖啡館好像被查封了。”他身旁的女孩說。

我的心一沉。“什麼時候的事?”

“就最近。聽說有人在那裏賣毒品,放在飲料裏給人喝,讓人上 癮——好恐怖哦,誰還敢去那種店?”女孩有濃重的南方口音,把“好”

字拖得長長的,仿佛港片的國語配音。我想起小山,一次性杯子裏的啤酒變得苦澀。

她的說法和網絡的流言一致。不過此地的公檢法倒是出乎意料的敏捷,我之前沒聽說上海有哪家夜店因為喜夢被查封——難道換成咖啡館就有人管了?

我向他們道謝,那對情侶和同伴又回到專注吃喝的狀態,不時用方言聊幾句,女孩尖聲笑起來,這回我是一個字都聽不懂了。

何琴在上海的第一年,我們也常在路邊攤消夜。夏天小龍蝦,冬天烤串。何琴不像我那麼熱衷於十三香龍蝦,說有土腥氣。離宿舍兩個路口有條排檔巷子,一溜小飯館對著停車場的圍牆,在白天顯得破敗凋零。入夜,窄巷活轉過來,藍藍綠綠的塑膠小凳陸續被人占領。

店主們站在門口用大鍋炒龍蝦、田螺、河粉,以及顧客們當場選的時蔬。

油鍋炸響,花椒的香氣在空氣中彌散。

何琴每每吸著鼻子說:“真帶勁。”

光顧過所有店家之後,我們成了盡頭倒數第二家的擁躉。老板曾是飯館的二廚,他開排檔是因為不用做午市,而且隻需一個小工。他的手藝很好,食物量比其他家少一半。我們每次抗議,讓他再加一把田螺,他嗬嗬笑:“總歸要讓我賺一點,才能保證質量。你們不就是衝著吃口來的嗎?”

這話倒也在理。

衝著吃口光顧的我們常點一份龍蝦,一份田螺,烤雞翅尖和青椒香菇蒜薹。啤酒照例是兩支哈爾濱冰純。何琴先注滿我的一次性杯子,她自己對瓶直飲。就是說,我兩杯,她一瓶半。

她剛到上海的夏天,手上沒什麼錢,卻不肯讓我買單,總要搶。

後來回想,她自有潛藏的自尊。同坐在油膩小飯桌前的好友是個初出 茅廬的記者,前途縱然不如錦似緞,至少沒有生活之虞。她內心肯定有著不安和疏離,我當時一無所覺,每當被何琴搶了單,我總說她生分。

“騰衝的燒烤更好吃,”何琴感慨,“雞爪子,小瓜,羅非魚。哎……”

“別饞我,有這個就不錯了。要是哪天我混不下去,就弄個雲南燒烤攤,怎麼樣?我猜能火。”

她像在忍笑。“我又不是沒吃過你做的菜。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人貴有自知之明。”

我用不拿烤串的手敲她一下。“又沒說我自己做。”

“你別打我的主意……”

“小氣!我可以引進外援,這樣好了,請海椒的媽媽幫忙!來吃的人肯定會排長龍。”

“你呀,人家憑什麼不待在自己家,和你來這個陌生地方?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大城市。”她的語調忽然嚴肅起來。

“你也不喜歡?”我忍不住反問。

她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幾乎是憂傷的。“我在哪裏都一樣。”

何琴的這種反應總讓我懷疑把她喊來是否正確,但我轉念就會說服自己:她隻是還沒適應上海。不論如何,來這裏有我照應她,比起她在大理當店員的暗淡日子,上海的每一天有更多的可能。

隔了這麼多年,在異鄉的燒烤攤吃著不夠辣的烤蠔,恍惚地想起不再的夏天,我忽然意識到,真正需要何琴在上海的不是她自己,而是我。大頭想念尾巴,就這麼簡單。可笑的是我還不斷給自己找理由,說這都是為了何琴的前途。

我付賬離開,那幾名男女仍在繼續悠長的吃喝戰線,無從判斷他們是外來客還是土生兒。我莫名地羨慕他們,也許因為我已經過了夜攤能帶來莫大愉悅的年紀。更可能因為他們有彼此做伴,我卻不斷失 去親近的人,何琴失蹤已近一年,小山下落不明也有四個月了。

第二天一早,我搭電動三輪車來到輪渡碼頭。一天隻有早中晚三趟渡船往返,如果我想在當天回到市區,要麼中午離島,要麼搭傍晚的最後一班。離開船還有一會兒,我站在沒有圍欄的水泥堤岸眺望大海。是個陰天,海水呈現比天空略深的鉛灰色,風用力擠壓著雲層,使天空的灰白愈發濃重。沒見海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