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隻有躲。本以為寧縣夠偏的,講出去都沒幾個人知道的地方,債主竟然追上門了。她嫌家裏氣氛沉悶,白天都出門去同學家,也不講自己去了哪裏。有一天傍晚回到家,小妹站在門邊等她,一看到她就哭:姐被他們帶走了!
何棋嚇得不輕,問小妹,小妹哭著講不清。她覺得血往上湧,衝進家裏。爸坐在堂屋抽煙,媽躲在廂房抹眼淚,說話都沒了章法。她沒辦法,隻能問幾年不交談的爸:我姐呢?
爸說:她帶著討債的去西山了。何棋再怎麼問,也就是這一句回答。她叫起來,說要去找派出所。爸瞪她一眼:不許去!先等等,先等等……說到後來,他像是瘋魔了似的。何棋開始害怕。她一個人走出家門,也不知道要去哪兒,就在村口的土路上來回地走。剛下過雨的紅泥地,一走一腳泥。她恨這些泥。她也恨那棟她長大的房子。她恨媽這麼多年慣著爸,慣得不成樣子。她恨自己還沒工作,沒有自立。小妹也和她不親,隻有大姐是她不恨的。想到大姐,她想哭,更有種想要尖叫的衝動,但她能做的隻有在那裏來回走。偶爾有村裏人經過,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看她兩眼,不打招呼就進村了。他們大概已經聽說老何家欠了賭債回來。現在誰也不敢沾他們家的人。
近處大路的路燈亮了。遠處公路的路燈也亮了。何棋來回走得精疲力盡,原地蹲下。附近一戶人家的二樓亮過燈又熄了。她蹲在漆黑的村口。田裏的蛤蟆在叫。她想,要是找派出所,是不是第一個被關起來的是爸?她的眼睛閉上又睜開,睜開又閉上。迷迷糊糊之間,她看見幾點熒光朝這邊接近。是鬼火。不對,鬼火應該是綠幽幽的,那些光點是白的。她強迫自己站起來,睜大眼睛。光點離她越來越近,她想跑,想喊。光點那頭有人說:嚇死人了,你做什麼黑燈瞎火站在這裏?
是姐。她一陣欣喜,忘了剛才莫名的懼意,她扯住姐問:你沒事?
那些人呢?爸說你把他們帶走了……姐說:人走了。沒事了。
姐出去打工那幾年,先是何棋睡姐以前的閣樓,等何棋也出去念書,閣樓成了小妹的房間。這些天三個姑娘都在家,媽把兩個小的以前住的小間收拾出來,讓何琴何棋睡一個屋。
何棋和姐回到家才發現,那些發白光的東西是一把連根帶土的花,到了屋裏在燈下,看著就是普通的白花。姐的臉色慘淡,卻有些亢奮。
爸問起,她也隻是說,人走了,沒事了。就這麼一句話。
當晚,她和姐洗完腳準備睡了,爸來敲門。爸也不進來,站在門口說:你是我家姑娘,你要真有事,我……我找他們拚命。你跟我講實話……何棋這才朦朧地意識到,姐不會是被人占了便宜吧……她的心一緊。
姐站在門邊說:我沒事。你放心好了,那兩個人再也不會找你麻煩了。對了,他們家人知道他們來寧縣嗎?
爸說:他們也是在外打工的,去哪裏也忙不贏和家人講吧。
姐說:那就好。
很久以後,何棋才從媽的嘴裏一點點問出事情的經過。上門討債的有兩個人。一個是債主,一個是幫襯的,都是四川人。他們來了以後,看看這個家,也確實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兩個人的眼睛四處瞄了一圈,又往何琴身上看。一個說:太瘦。另一個說:也太黑,你說這個長得怎麼就不像老何。第一個又說:小的那個倒好,不過還是個娃娃。念初中的何書一聽,嚇得躲進閣樓不肯下來。何琴若無其事,在家擺了一桌酒菜請他們吃喝。爸麵色訕訕的,在旁作陪。酒喝到半酣,何琴拿出一隻銀鐲,遞給那兩個人。是一隻老銀鐲,嵌著翠玉。兩個人的眼睛亮了,不知是因為玉光照眼,還是喝了酒的緣故。債主說:鐲子倒是不錯。幫襯的說:不過這哪夠啊?何琴說:我在一個山洞裏撿的,那地方很隱蔽,別人不曉得。洞裏有死人骨頭,還有其他首飾。就看你們敢不敢跟著我去。
媽講述的時候掉了淚:她一個姑娘家帶人進山,我死活攔不住,你爸隻會在旁邊悶頭抽煙。誰想到,最後她自己回來了……那兩個人,那,那恐怕是出事了。你爸是這個樣子。你跟何書還小。你姐是我惟一的靠頭。可現在……媽再沒往下講。那之後沒幾天,姐離開雲南,去了上海。爸又待了幾天才走,走之前,他把兩個姑娘叫到跟前,用力叮囑:要有人問你姐在哪裏,就說不曉得。記住了?
說完這段經過,何棋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我知道,她這口氣淤積多年,如鯁在喉。
“其實,我這些年常做噩夢。夢見警察把我姐帶走了。現在她一點音信沒有,我心裏發慌。但如果真是當年的事發了,我應該能聽到消息。”
我說:“我心裏有數,你告訴我的事,就到我這裏為止。我會盡量想辦法找她,你別太擔心。不過,那個銀鐲是怎麼回事?”
“是我姐在古城收的,本想轉手賣出去。”
最後一絲疑惑消失,我心頭雪亮。何琴當然是把人騙到了仙人穀。
她無力替父還債,對方又來者不善,所以她想到這條下策。那兩人竟會跟去,也真是財迷心竅。可能他們覺得兩個大男人不至於對付不了她吧。可是,那鬼地方究竟在哪裏呢?我記得自己以徒勞告終的搜尋。
秘道以及我們進山時走的路都試過了,底下隻有妙穀。
所以她來上海的時候帶著月光花。可笑我當時沒有半點疑惑,還以為是她多年前從穀裏帶出來的。她什麼都沒說,她再次去仙人穀的事,還有債主的事。我回想起〇三年夏天的何琴,心頭黯然。
何棋邀我吃飯,我說不了,有朋友在等我。她一直把我送到警局門口。她走在身旁我才發現,這個妹妹比何琴高,也多了些豐滿。她的步伐帶著年輕的韻律,盡管前一刻她剛吐露過家中的悲哀秘密,光看走路的樣子,你會覺得她的生活單純又明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