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地炮的死沒有改變法庭對唐英虎的判決。法庭認定唐英虎不是故意殺人。

司法人員在坐地炮的家裏找到了她的遺囑。遺囑是十幾年前邢誌軍來之前就寫好的。財產劈四瓣,四個兒女平分。遺囑在最後有一句補充:善待邢誌軍的家人,撫養邢誌軍的兒子。這是死前兩天補寫的。看來坐地炮已經抱定了信念,做好了準備,隻要法院不槍斃唐英虎,她就慷慨赴死。

麵對從天而降的財產,四個兒女應該恍然大悟。事實是隻有老二真正領悟了父母的良苦用心,他拒絕接受母親的遺產。另外三個分了現金,把邢誌軍的老婆和孩子趕出九裏村。半年之後九裏村實施拆遷,三個兒女漫天要價,加入釘子戶的隊伍。某日後半夜,拆遷隊突然來襲,房屋垮塌,三個兒女一個當場死亡,一個救治不及十六個小時後死亡,一個重傷成為植物人。此事在社會上引起軒然大波,主要責任人受到法律追究和製裁。

這家的財產大部分又落到老二手裏。老二找來律師,找到邢誌軍的老婆,把自己名下的那部分財產統統劃到他們名下,總計一千一百多萬,

外加一套三室一廳的高層住宅。從此,邢誌軍的老婆成為千萬富婆。她不敢與男人談戀愛,怕男人覬覦她的財產。更叫她犯愁的是,如何教育兒子適應真正城裏人的角色,如何艱苦樸素地生活。看著九裏村舊址上拔地而起的高樓群,看著進入青春發育期拔節生長的兒子,邢誌軍老婆的腦海時不時閃過一個顫巍巍的念頭:我不會成為第二個坐地炮吧?

“你為什麼撒謊?”回到家裏,母女單獨在一起的時候,霜兒質問母親。

於玫君起手就扇了霜兒一巴掌:“你個丫頭片子,懂什麼——你不能沒有父親。你是你父親在這個世界上剩下的唯一的愛!你會後悔的!若幹年之後,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

霜兒動輒擺出一副質問的語氣和凜然的表情,好像全世界的真理都掌握在她的手中。過去,於玫君還可以克製,可以耐心地勸導。唐英虎鋃鐺入獄,不,在此之前,在得到唐英虎失控殺人的消息之後,於玫君就沒有那樣的定力了。

霜兒單手捂著被母親扇過的臉,側低著頭,眼睛翻上來,張開嘴堵住母親的話頭:“我有自己的孩子?跟誰生?啊?誰的種?洪三木的種?洪三木刑滿啦,我就去監獄大門口接他!我要……”

於玫君撲向霜兒,撕破了嗓子喊道:“洪三木洪三木!洪三木害了我們全家!”

霜兒閃了一下身體,挪開捂在臉上的手,學著母親急迫的語調,不給對方喘息的縫隙:“洪三木多麼優秀的人啊,他可不能沒有後代!我跟洪三木就是天作之合——我愛洪三木!”這種勁頭本來是霜兒專供唐英虎的,現在落在於玫君身上。

於玫君氣得臉色煞白,渾身哆嗦。她手指霜兒,牙齒磕磕著,想說話卻說不出話,雙腿一陣顫動,倒在沙發上。

霜兒仰著臉,吐瓜子皮似的空吐了一口,晃著腳尖說:“哼哼,演戲!少來這一套!”

奶奶聞聲從另一間房跑出來,她叫了一聲霜兒,扶起於玫君,按壓她的人中。

於玫君被婆婆弄醒,胸部劇烈起伏,抬手指著霜兒,雙唇抽搐著,兩眼凸鼓,還是說不出話。於玫君曾經說過,唐英虎要是離婚,把霜兒從她身邊掠走,她就死在唐英虎麵前。現在,唐英虎鋃鐺入獄了,霜兒依然著了魔一樣,似乎被鬼擄去了靈魂,於玫君要死在霜兒麵前嗎?

“咚!”的一聲。三個女人的身體都為之一震。

“爺爺——”霜兒身輕如燕,第一個奔向爺爺的房間。她看到,本來癱瘓在床的唐成海摔在地上,撲上去又叫了一聲爺爺。要說感情,霜兒跟爺爺感情最好。霜兒跟父親頂牛,跟母親犯渾,在爺爺奶奶麵前卻從來都很乖。

奶奶和於玫君也過來了,一起上手,要把爺爺抬到床上。唐成海推開她們的手,拉住霜兒的手,一口痰含在喉嚨深處,呼嚕呼嚕地說:“爺爺求求你!求求你!霜兒!霜兒!求你不要再……折磨……折磨你媽……爺爺求你霜兒。”

“爺爺……”霜兒抱著唐成海的肩膀,哇哇哭出聲來,眼淚刷刷地滾出眼窩。

於玫君和婆婆麵麵相覷,她們很多年沒有看到霜兒流眼淚了。

霜兒這些年沉迷於對某個真相的探究,並在探究中不斷積累直戳戳的憤慨,那憤慨像毒素一樣在體內聚集,不斷蠶食傷害親情。那些毒素總是找不到排泄的出口。現在,爺爺用最動情的方式捶打霜兒,砸開了閉鎖多年的淚腺閘口。眼淚裹挾著那些毒素噴湧而出。霜兒的腦子被淚水洗刷,一片澄明。親情回歸。親情占據了霜兒心靈的高地。霜兒一下子就改變了,她的魂魄就回到了現實,回到了母親的身邊。這是一個突發的、始料不及又特別重大的改變。它不僅僅改變了霜兒,改變了霜兒跟母親跟爺爺奶奶日後的生活,而且也改變了《囹圄》的結局。

結局本來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