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很驕傲。平時呈砂狀硬茬茬的。被開水衝過之後它就變軟了甚至溶化了,就不再那麼傲慢了。但是咖啡的心依然是高貴的,這一點可以在它散發出來的醇香中得到驗證。真正的曆險從進入人的食管開始。咖啡看見了咽炎、食管癌、胃萎縮、賁門癌、十二指腸潰瘍、血脂堆積如山、心髒畸形變硬、肝髒纖維化、神經破損……膽戰心驚啊!更恐怖的是最後要麵對腎。完了。要變成尿了。要被“濾出去”了。要與糞便為伍了。想我咖啡,一世英名,最後成了尿。哭。哭也一樣——不一樣!淚水是高貴的。變成淚!咖啡下定決心,發憤圖強,逆勢而上,結果大部分還是變成了尿。但是,有那麼一滴、兩滴,它們成功了。它們變成了淚水!淚水閃著金光含在人的眼窩裏。滾落之前淚水大喊:我是咖啡啊!
上麵提到的東西,咖啡呀開水呀食管呀腸子呀血管呀肝髒呀眼淚呀等等都必須通過人的表演和道具展示出來。這可是個大工程。勞鐵山當上副監獄長之後,加大了服刑人員心理輔導和文藝體育活動的比重。
洪三木從木工房抱著比人還大的肝髒進了大樓,上三級台階,左拐,頭頂側上方依次掠過“心理谘詢室”“金川電視台”“法律谘詢室”“圖書室”“電腦室”“娛樂室”等等八厘米寬二十五厘米長的條形木牌。這些木牌是橫著展示的,跟許多許多學校一樣。洪三木正要通過“宣泄室”的時候,被勞鐵山攔住。
“校長!”洪三木笑嗬嗬,聳兩下鼻子。別人叫勞鐵山監獄長,他叫校長。
“我舍不得你離開。可是我又喜歡從後麵看你走路的樣子。”勞鐵山最近看了一部美國大片,這是一句調情的台詞。
洪三木躬身笑起來,看上去像是給監獄長作揖。勞鐵山拍著洪三木的肩膀說日子不多了,做好準備,別到時候逼我依法下命令把你捆起來,抬出去。十七個月以前洪三木就可以假釋出獄了。但是他沒有辦理假釋手續。洪三木給勞鐵山的理由是,他的宿舍來了三個新同學,聲稱自己叫“小和尚”“禦醫黃”“太極申”。勞鐵山說不可能,新犯人的安置都在我掌控之中。洪三木說您是校長,就不必事事躬親啦。小和尚說他沒有女人睡不著覺;禦醫黃說這裏條件太差無法煉丹;太極申說此處全無用武之地。我得把他們三個安頓好才能安心離開呀。最近洪三木就鼓勵三人參加童話劇的排練演出。當時勞鐵山就不信,說那三人早就被你排遣幹淨。一頓,一激靈,勞鐵山瞪大了眼珠子,突然說——
“你是在等什麼人吧?”
仿佛是在莊稼地裏挖土豆挖紅薯,猛地一頭,挖出了洪三木的心髒。洪三木早就把自己的心像植物的塊根一樣,埋在金川的土地中。勞鐵山想最後把這心髒攤開來在太陽下麵曬曬,讓小風吹吹。
心跳一樣的真實:洪三木跟唐英虎有話要說。
金川監獄大門裏十米開外,有一條醒目的黃線,這是警戒線。服刑人員未經允許不得越過,一旦越過,監牆上的武警會朝天鳴槍示警,還不退回,第二發子彈就會把你當成靶子,打不倒還會有第三發子彈第四發子彈後續。
在這條黃線上,唐英虎注定要與洪三木再次完成“交叉換位”。
除非有人安排,洪三木出獄與唐英虎入獄不可能在同一個時間,也就不可能戲劇性地在這條黃色的警戒線上搞什麼“交叉換位”。但是,他們一定會從這裏經過。他們的魂魄會在這裏相遇。他們的心靈會在這條黃線上“交叉換位”。注定要服刑之後,唐英虎對關照他的“同事”說,就一個要求:去金川!他顯然期待著在這條黃線上與洪三木擦肩交臂,就算是很短的時間也要去完成,就像唐成海一定要去找那師兄。洪三木設想、預演過這一時刻,為這一時刻準備過無數慷慨激昂的言辭和身體造型。但是,時間像太陽曬那個籃球一樣,籃球最終泄了氣,變軟了。最後,當這一時刻的“可能”變為“現實”,兩人的對話卻沒有一點火藥味,甚至也沒有荷爾蒙的氣息。為此,連監牆上飛來飛去的灰喜鵲都十分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