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因為不甘心。

至於,她,想必壓根就不會如此認為吧。

他的疲憊,是一種引而不發,緩慢而又深沉的毒。一個人一輩子,隻做該做的事,而從未做過想做的事,那該是有多麼可悲?

第二天,陸東皓又一次出現在醫院。他到的很早,早晨九十點的光景,空氣很清新,隱含著濕潤秋雨的陣陣涼意。

甘尚川的病床正對著窗戶,窗戶上有顆仙人掌,尋常大小,看不出生也看不出死,就是這樣奇特的一種植物,頑強,堅韌。一如他眼裏的甘尚川。

倘若說,一開始,她隻是一朵玫瑰,像亦舒筆下的那朵黃玫瑰,嬌豔欲滴,可是花季短暫,來不及綻放。在他身邊的五年,她是一株綠蘿,不需要陽光,在陰暗潮濕的角落暗自生長,可是,現在,她成了窗前的那棵仙人掌,縱然花盆裏的土壤依然幹結,縱然粗心的護工很久都忘了澆水,可是依舊那麼頑強地活著,帶著滿身刺,用一種防衛的姿態存活於世。或許,或許,有一天,這樣一顆仙人掌又會變成戈壁裏綻放的一朵大麗花呢?

他這樣想著,甘尚川閉著眼睛,整個房間裏靜得隻聽見點滴滴答的聲音。

他時不時看看點滴的進度,調整她手背的位置,她一動不動,像是沉浸在夢境。

他們之間的氣氛總是那麼奇怪。

自相逢後。有過惡語相向,有過劍弩拔張,有過演戲和試探,有過崩潰,有過意外,有過尷尬,有過對持,但從不會像現在這樣,隻是靜默,可是像彼此認識很久,因為太過熟識,因為太過信任,所以彼此都把毫無戒備的那一麵展露給對方。

就連護士進來換點滴時對甘尚川說,“你男朋友真體貼。”她也隻是笑笑,不做解釋。至於他,從來就沒想過要解釋。

每一天的早晨9點左右,陸東皓都會準時出現在醫院,他會看著她輸完液,然後陪著她吃完午飯之後離開。

兩個人也從默劇時代漸漸進入了有聲電影時代。

他會問她,發作的時候會不會感覺渾身都痛?他會提醒她,不要喝酒,酒精跟藥物可能會發生排斥反應,他還會跟她說,他查了資料,即使出院也不要停止服用藥物,雖然賴藥性會降低人自身對精神障礙的克服和免疫能力,但突然停止會帶來更嚴重的生理反應。

他在不知不覺間,已然成為抑鬱症研究者。

有時候,她也會告訴他,其實嚴格意義上講她並不是抑鬱症。隻是,太多精神垃圾堆積讓她無法消解。有一段時間,她曾試過催眠。那種從人為幻境裏蘇醒的虛脫感漸漸讓內心更加恐懼,讓你沒有辦法麵對清醒的自己。

她說,你有沒有過一種感覺,很累,很累,覺得睡了一覺之後,此生已然完結。但事實上並沒有,你醒了,但是餘生還要繼續。

他認真聆聽。甚至於那些瑰麗的故事。

她說,書上說很多精神病患者總是會堅定地認為有外星生物的存在,那些五花八門的外星生物,很像我們看的科幻電影,但是有個人卻是例外,這一次她幻想的不是外星人入侵地球,而是外星人是受害者。

受害者?

是的。它們其實隻能在顯微鏡下才看得見,長得很像草履蟲,但比草履蟲複雜多了,有四隻腳,有鼻子,有眼睛,或許還有自己的語言。它們是地球上的土著,我們才是這個地球上的外星人。

後來呢,她病好了麼?

不知道,因為醫生也認為她的幻想不無道理,如果她不是時常luo奔的話,相信她會是一位很出色的好萊塢科幻大片的編劇。

他們的聊天並非寡淡無趣,時常會有笑聲從房間裏傳出。幾位護士聚在護士站那竊竊私語,嗬,你看401病房的那位先生細心體貼,那位女病人開朗幽默,真是一對璧人。疾病之於她們早已見怪不怪,或許在精神層麵而言,並沒有所謂疾病和健康的明確分野。總之,在外人眼裏,那真是默契的一對。

甘尚川有時候會想起以前在法國看過的一部電影,那位女人,總是在扮演各種各樣的角色,每一天,當她要麵對不同的人時,她就會從小抽屜裏翻出卡片,“性感的女神”“傲慢的貴婦”“天真的姑娘”“市儈的白領”“能幹的精英”……每次看到卡片,她都能迅速進入這種角色,然後遊刃有餘地與人溝通交流,一旦放卡片的抽屜消失了,她突然就像沒有了麵具,表情的無臉人一樣,那是最真實的自己,她會做出常人很難以理解的事情,比如說對著自己的老板怒吼,因為她搞丟了那張“溫順的下屬”的卡片,比如說對著以前從來看不上的孤寡老人在雨天裏給他送傘,因為此時的她搞忘扮演一位刻薄的客戶了。

你看就是這樣,人都有很多角色,我們扮演他們,漸漸遺忘真正的自己。

她不是真的有病,隻是突然在大雨傾盆的雨夜,搞丟了自己那個充滿了角色扮演的小抽屜,她忘了很多角色,很多身份,於是來到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