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確不能帶來平靜,但死亡可以給很多事情畫上句號。

陸東皓的死亡,像是一個倉促的句號,畫在了白昭精心設計的局上。無疾而終。

他最近常常想起故事的最初。

記憶裏有祠堂裏香燭的味道,有少年身上幹淨的帶著午後陽光的味道。或許真的回到初見,不過隻是兩個少年的相遇。但因為隨後而來排山倒海般的故事與記憶,才讓這樣的初見染上了色,寫了上注腳。

隻有紅樓夢才會用那樣輕佻而又傳奇的筆法訴說所謂的命中注定和一見鍾情。

其實,生活哪裏來的那麼多話本。

他隻是跟隨,然後習慣,最後上癮。

他是陸東皓的影子,但換一個角度講,陸東皓又何嚐不是他的另一種生命?

十五歲的陸東皓在長白山打山跳,追野豬,拉弓射槍,他幫他設套,帶著守山犬被野豬追得漫山跑。

長白山的人信奉海東青。

其實一鷹一凖,又何嚐不是形容陸東皓與他?

懂得拳腳功夫的人都會練內息。陸東皓練太極,他練八極拳。陸東皓常常說你練外家拳的人居然吐納養生之氣比他的修為還要深。那是因為陸東皓不知道,愛是一種比吐納呼吸還要深層的修行。他倘若學不會掩飾,他就沒有資格繼續做他的影子。

愛是一種生死相護,漸漸變成人的一種本能。當子彈呼嘯而來的刹那,身體會先於理智做出反應,而他從來不會在躍身的那一瞬間產生絲毫的猶豫。他的身上有許多傷痕,尤其是後背,縱橫交錯斑駁的傷痕並不隻是一種軍功章般的榮譽,那是每一次奮不顧身之後換來的心靈短暫的平靜,如同虔誠的教徒所信奉的鞭笞之刑。

隻是,隱秘禁忌的種子會破土,會發芽,會像囚籠中的野獸,會像被豢養的冰原狼,總有一天,它們會衝破藩籬,露出最鋒利的牙齒和最猙獰的真身。

他試圖在其他男孩身上尋找過類似的味道,但是沒有。沒有幹淨的屬於午後陽光般的味道,即使有,也跟自己記憶中的味道相去甚遠。

曾經有過一個男孩子。剛剛畢業的大學生在酒吧裏做DJ,或許是因為剛畢業的緣故,他的身上還帶著一股不知世事的嬌憨和莽撞的天真。

這樣的男孩,會讓他想起很久之前,也有過這樣的片斷,那個驕傲而又倔強的男孩是如何心有不甘地被送去國外讀書,又是怎樣用自己無比幼稚的舉動反抗家長的束縛,這樣的回憶讓他覺得溫暖。但是一夜過後,他就會被現實淋得滿身泥濘。他能控製的能追尋的永遠是記憶裏的那個男孩,但事實上,曾經的男孩早就成了如今不可戰勝的男人。那是一個他隻能默默站在身後守護,仰望的背影,不可企及。他甚至沒有那個酒吧DJ男孩的勇氣,在撫摸他疤痕累累的背部時還能熟視無睹地說出“我愛你”三個字。

最後,他在這三個字麵前落荒而逃。

因為承受不起,因為無以為報,也因為心有所屬。

他不知道像他這樣的人到底是怎樣的,雖然報紙雜誌網站,人們開始逐漸對這樣一個光怪陸離的群體釋放寬容,在好奇的同時報以理解。但這都統統於他無關。

他不是所謂的同性戀,也不是所謂的GAY。他隻是愛上了一個男人,僅此而已。

可是,現在,這個男人死了。

死了,真是一個莫大的諷刺。

他設想過無數次自己的死亡,他也頻臨過幾次死亡。

在被一群人毆打得奄奄一息的時候,在被人暗算扼住脖子無法呼吸的時候,在身受重傷失血過多的時候,在無數次昏迷之後,他都想過,會不會下一次就再也不會醒來。他甚至在保險櫃裏寫了一封信。

他想,總要為隨時而來的死亡做一些準備,他要留下些什麼,在生前無法訴說的秘密,在生前無法擁有的人麵前,他應該用死亡作序,告訴他一些什麼。

他曾經有一度沉溺於這樣的幻想中,他構築了無數的細節,他能清晰地看到那個男人在他的墓碑前讀那封信的表情,震驚,沉痛,當然,不會有眼淚,但他應該會狠狠地抽一口煙然後再滅掉。他要用死亡在他的心裏種上種子,真正成為他的影子。

他甚至還惡趣味地想起,在他死去很多年後,那個男人會在清晨醒來的時候,無意識地叫出他的名字,然後有片刻的恍然,最後黯然地穿上衣服,離開房間,走出房間的時候,那個男人的背影顯得有些孤獨,因為再也不會有人無聲無息地跟在他的身後做他的影子,而他再也不會把後背露給除他之外的任何人。

這樣的幻想很能帶給他一時的快感,僅僅隻是臆想,都足以讓他死而無憾。但是,他從來沒有想過,那個男人會死,甚至還是間接死在他的手裏。

他真是一個演技拙劣的小醜,演砸了人生這場戲。

S城的東南方,有一大片的山脈。他前幾日找了風水先生,給他修了一個衣冠塚。

他漸漸相信古時候那些人為什麼會有守墓三年之說。至少,現在的他寧願每一天都待在這裏。

“白少,該回去看看了。”

起風了,是啊,他又何嚐不知道山下的風起雲湧,但是這跟他還有什麼相幹呢?

“知道了。”收了收風衣的領口,他把一杯白酒灑在了墓前,摔破了酒杯,轉身朝山下走去。

下山的路並不通車,全是石頭砌成的台階。他一步一步低著頭往下走,對周圍的一切喪失了應有的警覺,一直到一個硬幣大小的硬物抵住了他的後背,他才反射性地抬頭,然後習慣性地縮緊肌肉,蓄勢待發。

“白三哥,別動。”

“小五?”

白昭震驚地想要回頭,但是槍頭又往前抵了幾分,讓他不得不放棄回頭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