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寧住在華商大廈第十九層臨海韻一個套間,隔壁是張弓夫婦。
他拉開臨海窗口的簾幔,明媚的陽光透了進來,整個房間忽地光亮了。房間收拾得很整潔。書桌、壁櫃,台椅全都揩拭幹淨。床布也換過了。他含笑地環視著房間好一會兒,象欣賞一件心愛的藝術品似的。其實,房間陳設簡樸,一點兒華貴奇特的東西也沒有。
他高興,這是因為女兒鬱玲給收拾好的。她前些天來香港考察,就住在這個房間裏。女兒長大了,雖說還是那樣的孩子氣,但很體諒爸爸。房間收拾得很整齊。書桌上的茶晶玻璃擦拭得光光亮亮,一塵不染。牆角花瓶裏的幾株富貴竹,青翠欲滴,生氣盎然。瓶裏也灌滿了水。
他的目光停在書架上的金邊鏡框,睜大眼睛凝神地看著,啊!鏡框裏的相片變了--女兒牙牙學語搖晃著一雙小手朝他走過來。孩予身邊的媽媽不見了,給用暗房技術抹去了,沒留下一點兒痕跡。哦,是女兒把媽媽從相片上抹去的啊!是憎恨媽媽,是憐憫爸爸,抑或兩者都有?他沒想到,女兒愛憎得這樣深沉。
她是不可原諒的。可是為了看到女兒的天真樣子,他忍受著……
他凝望著書架上的相片,很感激女兒,倏地眼睛濕潤了。
隔壁響起了《延安頌》的優美旋律,悠揚、激越,而又渾厚。哦,張弓的妻子李素秋在家,這是她最心愛的曲子。
他羨慕張弓有這樣一個賢淑溫和的妻子,家裏的一切從不用他操心。他倆的恩愛就似新婚時一樣的熱烈和諧。有一回,他簡直是妒忌地對張弓說:你們為什麼不吵架呢?
為什麼?這不就很明白丁嗎!
李素秋一個人在家裏時總愛倚著臨海的窗欞,默默地聽著《延安頌》。她在懷念著往昔火紅的歲月,在憶思著死去了的戰友,在感慨著逝去的青春,還是在……
他曾引以自豪地說過,"我第一個愛上的姑娘是她,始終如一!"
她含情脈脈地微笑。在慶祝淮海戰役大捷的晚會上,她聽了他唱《延安頌》才認識他的啊!……
門開了。
"我早猜著是你。"李素秋笑道。
"老張還沒回來?"林寧說。
"看你急的。他在歐洲還要跑幾個國家呢!你裝糊塗還是怎麼的?"
他搖了搖頭:"你說話真象一把刀子。"
"對呀!我是靠刀子起家的。一把刀主義!主義是批判了,可刀子呢!世界上可不能沒有刀子啊!"她是外科醫生,有名的顱腦專家。現在是局裏診療室醫生。
他默然一笑。他知道,每逢扯到醫學上的事,她很容易動氣,象是地下運行的火,隨時都可以爆發出來。一個人懷才不遇真是倒黴遙了。
他同張弓是老同事。那年他參予香港華商局起義,從輪船調上遠洋輪船公司。不久,上麵派張弓來當領導。在"史無前例"的歲月,他們都被揪回上海坐牛欄,之後又轉去北京。同舟共濟,患難與共,感情更加深厚了。他同他們夫婦無話不談。一九七二年,由於"左派"把華商局弄得烏煙瘴氣,虧本累累,才又把他解放出來。四年之後張弓才又安排回局裏。
他沒想到,這一趟李素秋也跟著丈夫一塊兒來香港。過去她一直內地工作。他替她惋惜,這樣一個專家如今竟然委屈在局裏的診療室。唉,世上要惋惜的事情多著呢!她似乎已鐵下心腸,說什麼也不願意讓丈夫孤零零地生活在這個孤島上。什麼樣的風浪都經曆過了,在這暮年的春天裏,她還有什麼要求呢?他明白,她不會改變自己的主意。二十多年來,由於父親在美國這個"海外關係",把她弄得夠苦了。那年月,她冒著滿頭冷汗給病人做手術隻是為了證明,她愛祖國,願意給人治好病。後來她才明白,在那個時候,不容易取得這樣的一個證明啊!愛國也這麼困難。她想起父親說過的一句話:愛國在外麵更容易些!應該說,也更吃香些。於是,她便陪著丈夫一塊兒到香港來看看。
她一點也沒想到,香港竟然這樣歧視來自內地的醫生。凡是從大陸過來的的醫生,都要經過嚴格考試才發給醫生執照。她在局裏的診室,本來用不著傷這份氣。況且她手裏拿著老牌協和醫學院--一間國際上有點名氣的教會辦的大學的畢業證書,可是,她偏偏憋不住這口氣。
聽說有真才實學的人喜歡考試,尤其是折磨人的考試。她果然應試去了。
在半山區的聖保羅書院的課室裏,明淨的落地玻璃窗,柏木地板,整潔的桌椅,滿室光亮。
考試開始了。三個小時回答完一百三十六道問題,有生理、病理、人體、生物、生化、物理,細菌、病毒、環境、細胞、護理、臨床急救……應有盡有。還規定用英語寫答案。唉,僥幸合格者風毛麟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