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初年。北京。
淩晨,天空是灰蒙蒙的。他走過銀錠橋,沿著什刹海南岸的小路,急匆匆地走著。周圍十分安靜,隻有他的腳步聲在耳後回響,使他一次次不由自主地回頭張望。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他也覺得自己的做法有些唐突。然而,他實在是太想得到那幅畫了。而且,他也沒有理由不相信那位老媽子的話。
他是昨天在德勝門外的“鬼市”上遇見那位老媽子的。所謂“鬼市”,就是人們自發形成的一種淩晨交易市場,又稱為“曉市”。在昏暗的晨曦下,人影綽綽,人語竊竊,而且猶如鬼魂般天明即散,故此得了這麼個不太雅觀的名稱。不過,那市場上也確實不乏鬼鬼祟祟之人。“鬼市”上出售的多為舊貨,既有日用物品,也有字畫古玩。他是私塾先生,雖然酷愛字畫,但無奈囊中羞澀,所以隻能經常到“鬼市”上來尋些便宜貨。他深知,在這“米貴紙賤”的戰亂時期,便宜的不一定沒有好貨。
他穿過幾條胡同,來到一個大院的外麵,放慢了腳步。這是一家王府,但已失去了昔日的輝煌。高高的院牆上有不少處灰膏剝落,露出了裏麵的灰磚。院內的房脊上也長出了不少荒草。唯有那兩棵大棗樹依然枝葉繁茂、果實累累。他來到大院後麵的角門外,站了一會,又向兩邊瞧了瞧,然後才輕輕地敲了敲門。那扇小門慢慢地打開了一條縫,從門後探出一個腦袋,看了看,門又關上了。過了片刻,門再次打開,一個傭人模樣的老婦走出來,手中拿著一個藍花布卷。他迎上前去,剛要說話,那婦人已急切地伸出手來,小聲問道:“錢帶來啦?”他猶豫了一下,從長衫裏掏出一個小布包,遞了過去。老婦接過布包,打開看了看,揣在懷裏,然後把手中的布卷遞給他。他接過布卷,想打開看看,但是老婦推了他一把,催他快走,然後轉身進院,把門關上了。他的心裏也有些害怕,便把那布卷順到長衫的袖子裏,趕緊走了。
他幾乎是一路小跑著回到了自己的住處。進屋後,他插好門,點上油燈,急不可待地取出那個布卷,放在桌子上,打了開來。那塊藍花布裏麵包著的是一個一尺多長的畫軸。他小心翼翼地把畫打開,借著油燈的光亮,觀看著。這就是那幅傳說中的怪畫嗎?他的心跳加快了。
這是一幅“仕女撫琴圖”。一株垂柳,隨風舒枝;兩隻彩蝶,追逐戲鬧;一位窈窕淑女,側坐柳下,纖纖十指,輕撫琴上。雖然畫紙已有些泛黃,但是畫中的人與物依然栩栩如生。畫的右上角寫有四句詩:
新柳有枯黃,幼蝶無永翔;
今夕窈窕女,明朝白骨娘。
畫的左下角無印,隻有“江南無名氏寫於萬曆乙巳年”等字。
他把畫拿起來,掛在床前的帳欄上,又把油燈放到畫的後麵,然後退到畫前,借著油燈的透射光觀看著。他在畫前慢慢地移動腳步,從前到後,又從左到右,而且不斷地變換著自己眼睛的高度。突然,他停住腳步,屏住呼吸,睜大眼睛,仔細觀瞧。他的心跳又加快了,他的眼睛也有些模糊。他用手使勁揉了揉眼睛,嗓子裏發出了輕微但很興奮的感歎聲。
由於門窗都遮閉著,室內的光線很暗。那幅畫上的人物在油燈光的映襯下顯得有些模糊。然而,他絲毫也不能懷疑自己所看到的畫麵的真實性。是的,那位美貌佳人已經變成了一具骷髏!他向旁邊移動了一下身體,然後再回到原來的位置,而他的眼睛則一直盯著那畫上的女子。如此反複多次,他心中的驚喜感漸漸淡化,留下來的隻有對那位無名畫師的欽敬。他覺得,畫師對筆墨的運用確實已經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而且,他更為畫中那深刻的寓意所震撼。他的目光呆滯了。
他最初是在一本地方誌上看到過關於這幅畫的記載。由於這幅畫具有變像的功能,所以又被人們稱為“屍女圖”。據說,並非所有人都能看到變像,隻有麵臨人生變故者方有此眼福。而且,這幅畫在當年曾受到官府的追繳,因為那題詩中的“明朝”二字有影射“大明天朝”之嫌。不過,偏愛此畫之人不畏殺頭,才使之得以留存民間。後來,他還聽到過一些關於此畫的傳說,如此畫可通過變像來預示吉凶;此畫曾使主人突遭橫禍;等等。他並不完全相信這些傳說,但這一切都更增加了此畫的神秘色彩,都更增強了他對此畫的渴望。如今,這幅畫竟然輕而易舉地落入了他的手中!不過他在驚喜之餘亦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
誠然,這僅僅是一種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