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一日,偶步郊郭,見一小車,朱茀繡幰,青衣數輩款段以從。內一婢,乘小駟,容光絕美。稍稍近覘之,見車幔洞開,內坐二八女郎,紅妝豔麗,尤生平所未睹。目炫神奪,瞻戀弗舍,或先或後從馳數裏。忽聞女郎呼婢近車側,曰:“為我垂簾下,何處風狂兒郎,頻來窺瞻!”婢乃下簾,怒顧生曰:“此芙蓉城七郎子新婦歸寧,非同田舍娘子,放教秀才胡覷!”言已,掬轍土颺生。
生眯目不可開。才一拭視,而車馬已渺。驚疑而返,覺目終不快。倩人啟瞼撥視,則睛上生上翳;經宿益劇,淚籟籟不得止;翳漸大,數日厚如錢;右睛起旋螺,百藥無效。懊悶欲絕,頗思自懺悔。聞光明經能解厄。持一卷浼人教誦。初猶煩躁,久漸自安。旦晚無事,惟趺坐撚珠。持之一年,萬緣俱靜。
忽聞左目中小語如蠅,曰:“黑漆似,叵耐殺人!”右目中應曰:“可同小遨遊,出此悶氣。”漸覺兩鼻蠕蠕作癢,似有物出,離孔而去。
久之乃返,複自鼻入眶中。又言曰:“許時不窺園亭,珍珠蘭遽枯瘠死!”生素喜香蘭,園中多種植,日常自灌溉;自失膽,久置不問。忽聞此言,遽問妻:“蘭花何使憔翠死?”妻詰其所自知,因告之故。妻趨驗之,花果槁矣。
大異之。靜匿房中以俟之,見有小人自生鼻內出,大不及豆,營營然竟出門去。漸遠,遂迷所在。俄連背歸飛上麵,如蜂蟻之投穴者。如此二三日,又聞左言曰:“隧道迂,還往甚非所便。不如自啟門。”右應雲:“我壁子厚大不易。”左曰:“我試辟,得與爾俱。”遂覺左眶內隱似抓裂。少頃,開視,豁見幾物。喜告妻。妻審之,則脂膜破小竅,黑睛熒熒,才如劈椒。越一宿,幢盡消。細視,竟重瞳也,但右目旋螺如故,乃知兩瞳人合居一眶矣。生雖一目眇,而較之雙目者殊更了了。由是益自檢束,鄉中稱盛德焉。
異史氏曰:“鄉有士人偕二友於途,遙見少婦控驢出其前,戲而吟曰:
‘有美人兮’顧二友曰:‘驅之!’相與笑騁。俄迫及,及其子婦。心赧氣喪,默不複語。友偽為不知也者,評騭殊褻。士人忸怩,吃吃而言曰:‘此長男婦也。’各隱笑而罷。輕薄者往往自侮,良可笑也。至於眯目失明,又鬼神之慘報矣。芙蓉城主,不知何神,豈菩薩現身耶?然小郎君生辟門戶,鬼神雖惡,亦何嚐不許人自新哉。”
畫壁
江西孟龍潭,與朱孝廉客都中。偶涉一蘭若,殿宇禪舍,俱不甚弘敞,惟一老僧掛褡其中。見客入,肅衣出迓,導與隨喜。殿中塑誌公像。兩壁圖繪精妙,人物如生。東壁畫散花天女,內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櫻唇欲動,眼波將流。朱注目久,不覺神遙意奪,恍然凝想。身忽飄飄如駕雲霧,已到壁上。見殿閣重重,非複人世。一老僧說法座上,偏袒繞視者甚眾。朱亦雜立其中。少間,似有人暗牽其裾。回顧,則垂髫兒囅然竟去,履跡從之。過曲欄,入一小舍,朱趦趄不敢前。女回首搖手中花,遙遙作招狀,乃趨之。
舍內寂無人,遽擁之,亦不甚拒,遂與狎好。既而閉戶去,囑勿咳,夜乃複至,如此二日,女伴共覺之,共搜得生,戲謂女曰:“腹內小郎已許大,尚發蓬蓬學處子耶?”共捧簪珥促令上鬟,女含羞不語。一女曰:“妹妹姊姊,吾等勿久住,恐人不歡。”群笑而去。生視女,髻雲高簇,鬟鳳低垂,比垂髫時尤豔絕也。四顧無人,漸入猥褻,蘭麝薰心,樂方未艾。忽聞吉莫靴鏗鏗甚厲,縲鎖鏘然;旋有紛囂騰辨之聲。女驚起,與朱竊窺,則見一金甲使者,黑麵如漆,綰鎖挈槌,眾女環繞之。使者曰:“全未?”答言:“已全。”
使者曰:“如有藏匿下界人,即共出首,勿貽伊戚。”又同聲言:“無。”使者反身鶚顧,似將搜匿,女大懼,麵如死灰,張皇謂朱曰:“可急匿榻下。”乃啟壁上小扉,猝遁去。朱伏,不敢少息。俄聞靴聲至房內,複出。未幾。煩喧漸遠。心稍安;然戶外輒有往來語論者。朱跼蹐既久,覺耳際蟬鳴。目中火出,景狀殆不可忍,惟靜聽以待女歸,竟不複憶身之何自來也。時孟龍潭在殿中,轉瞬不見朱,疑以問僧,僧笑曰:“往聽說法去矣。”問:“何處?”
曰:“不遠。”少時,以指彈壁而呼曰:“朱檀越何久遊不歸?”旋見壁間畫有朱像,傾耳佇立,若有聽察。僧又呼曰,“遊侶久待矣。”遂飄忽自壁而下,灰心木立,目瞪足軟。孟大駭,從容問之,蓋方伏榻下,聞扣聲如雷,故出房窺聽也。共視拈花人,螺髻翹然,不複垂髫矣。朱驚拜老僧而問其故。
僧笑曰:“幻由人生,貧道何能解?”朱氣結而不揚,孟心駭歎而無主。即起,曆階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