懶龍連夜起身,早到無錫,晚來已閃入縣令衙中。縣官有大、小孺人,這晚在大孺人房中宿歇。小孺獨自在帳中。懶龍揭起帳來,伸手進去一摸,摸著頂上青絲髻,真如盤龍一般。懶龍將剪子輕輕剪下,再去尋著印箱,將來撬開,把一盤發髻塞在箱內,仍與他關好了。又在壁上畫下一枝梅,別樣不動分毫,輕身脫走。次日,小孺人起來,忽然頭發紛披,覺得異樣。將手一模,頂髻俱無,大叫起來。合衙驚怪,多跑將來問緣故。小孺人哭道:“誰人使促掐,把我的頭發剪去了?”忙報知縣來看。知縣見帳裏坐著一個頭陀,不知那裏作怪起?想若平日綠雲委地,好不可愛,今卻如此模樣,心裏又痛又驚道:“前番金子失去,尚在嚴提未到,今番又有歹人進衙了。別件猶可,縣印要緊。”函取印箱來看,看見封皮完好,鎖鑰俱在,隨即開來看時,印章在上格不動,心裏略放寬些。又見有頭發纏繞,掇起上格,底下一堆發髻,散在箱裏。再簡點別件,不動分毫。又見壁上畫著一枝梅,連前湊做一對了。知縣嚇得目睜口呆,道:“原來又是前番這人,見我追得急了,他弄這神通出來報信與我。剪去頭發,分明說可以割得頭去,放在印箱裏,分明說可以盜得印去。這賊直如此利害!前日應捕們勸我不要惹他,原來果是這等。若不住手,必遭大害。金子是小事,拚得再做幾個富戶不著,便好補填了,不要追究的是。”連忙掣簽去喚前日差往蘇州下關文的應捕來銷牌。
兩個應捕自那日與懶龍別後,來到家中,依他說話,各自家裏屋瓦中尋,果然各有一包金子。上寫著日月封記,正是前日縣間失賊的日子,不知懶龍幾時送來藏下的。應捕老大心驚,噙指頭道:“早是不拿他來見官,他一口招出,搜了贓去,渾身口洗不清。隻是而今怎生回得官人的話?”叫了夥計,正自商量躊躇,忽見縣裏差簽來到,隻道是拿違限的,心裏慌張,誰知卻是來叫銷牌的!應捕問其緣故,來差把衙中之事一一說了,道:“官人此時好不驚怕,還敢拿人?”應捕方知懶龍果不失信,已到這裏弄了神通去了,委實好手段!
嘉靖末年,吳江一個知縣,治行貪穢,心術狡狠。忽差心腹公人,齎了聘禮到蘇城求訪懶龍,要他到縣相見。懶龍應聘而來,見了知縣稟道:“不知相公呼喚小人那廂使用?”知縣道:“一向聞得你名,有一機密事要你做去。”懶龍道:“小人是市井無賴,既蒙相公青目,要幹何事,小人水火不避。”知縣屏退左右,密與懶龍商量道:“叵耐巡按禦史到我縣中,隻管來尋我的不是。我要你去察院衙裏偷了他印信出來,處置他不得做官了,方快我心!你成了事,我與你百金之賞。”懶龍道:“管取手到拿來,不負台旨。”果然去了半夜,把一顆察院印信弄將出來,雙手遞與知縣。知縣大喜道:“果然妙手,雖紅線盜金盒,不過如此神通罷了。”急取百金賞了懶龍,吩咐他快些出境,不要留在地方。懶龍道:“我謝相公厚賜,隻是相公要此印怎麼?”知縣笑道:“此印已在我手,料他奈何我不得了。”懶龍道:“小人蒙相公厚德,有句忠言要說。”知縣道:“怎麼?”懶龍道:“小人躲在察院梁上半夜,偷看巡按爺燭下批詳文書,運筆如飛,處置極當。這人敏捷聰察,瞞他不過的。相公不如竟將印信送還,隻說是夜巡所獲,賊已逃去。禦史爺縱然不能無疑,卻是又感又怕,自然不敢與相公異同了。”縣令道:“還了他的,卻不依舊讓他行事去?豈有此理!你自走你的路,不要管我!”懶龍不敢再言,潛蹤去了。
卻說明日察院在私衙中開印來用,隻剩得空匣。叫內班人等遍處尋覓,不見蹤跡。察院心裏道:“再沒處去,那個知縣曉得我有些不像意他,此間是他地方,奸細必多,叫人來設法過了,我自有處。”吩咐眾人不得把這事泄漏出去。仍把印匣封鎖如常,推說有病,不開門坐堂。一應文移,權發巡捕官收貯。一連幾日,知縣曉得這是他心病發了,暗暗笑著,卻不得不去問安。察院見傳報知縣來到,即開小門請進。直請到內衙床前,歡然談笑。說著民風土俗、錢糧政務,無一不剖膽傾心,津津不已。一茶未了,又是一茶。知縣見察院如此肝膈相待,反覺跼蹐,不曉是甚麼緣故。正絮話間,忽報廚房發火,內班門皂廚役紛紛趕進,隻叫“燒將來了!爺爺快走!”察院變色,急走起來,手取封好的印匣親付與知縣道:“煩賢令與我護持了出去,收在縣庫,就撥人夫快來救火。”知縣慌忙失錯,又不好推得,隻得抱了空匣出來。此時地方水夫俱集,把火救滅,隻燒得廚房兩間,公廨無事。察院吩咐把門關了。這個計較,乃是失印之後察院預先吩咐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