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明白我為什麼會去赴約。
她在電話裏說,大朋友,我給你準備了一個驚喜,你來吧。那聲音是不可抵擋的天籟,那是微風拂過了嶺上春竹的嫩枝新葉,那是晨雨滴敲著峽間方生的一汪碧水構成共鳴孔腔的軟骨和黏膜都是年輕的,因而那聲音的頻率就發散著青春的體息。
這聲音可以醉人,我在一種微醺的狀態中,居然答應了。
那件真絲T恤衫顧惜它的主人,套在身上依然合體。牙白色的水洗布褲子稍稍緊了些,拉上褲鏈不掛腰扣,再把皮帶放鬆一點兒,也還差強人意。箱角的那瓶古龍香水有七八年了吧,它象經年的酒一樣,越放越濃,愈陳愈香。
門那邊有沙沙拉拉的聲音,那是賀榆的獅子狗躡手躡腳地溜了進來。濕漉漉的塌鼻頭,鳥溜溜的小圓眼,它們各就各位地裝備在那張貌似忠厚內藏奸詐的三角臉上,於是這隻玩犬就有了幾分警犬的儀態。
唏唏唏一一,它抽動著鼻子,一絲不苟地嗅了鞋子,然後又轉著圈兒地嗅褲角。
喂,小乖乖,發現地雷了?我伸出手逗它,它挺挺胸脯一本正經地立起來,居然順著我的胳膊往上爬,來嗅我的T恤衫。
啊去!一一,它響亮地打了個噴嚏,然後便大張聲勢地叫起來。
它那靈敏的鼻子大概是嗅到古龍香水了。
輕重交替的腳步踢踢踏踏地響著,那是賀榆。獅子狗見女主人進來,立刻跳進她的懷裏,先是在女主人的頸項間摩挲,然後才轉過頭,朝著我“汪”了一聲。意思是說,就是他了,他有情況!
四隻眼睛一起注視著我。
“喲,老翁,瞧你這身打扮,我還以為咱家來了個年輕人呢。”
“嘿嘿,盼著我老,就見不得我精神精神呐?”
“哪兒的話,精神了好,精神了好。要是有大姑娘把你當成十七,八歲的小夥子,我才替你高興呢。”
“大姑娘誰會象你一樣昏昏花花,把人看走了眼。”我轉身去找無色鞋油,想避避她。
她笑著,半是調侃半是認真地說:“老來俏,你這是要幹什麼去呀?”
“打麻將。”
“喲,什麼時候學會打麻將了?”
“不會打,才要去學學。”
她臉上掛著關切的表情,“唔,那可得當心,別輸得讓人把褲子都脫啦。”
說完,抱著她的獅子狗轉身離開了。
“新人類”迪斯科樂園門前辟了一個停車場,停車場上有牛哄哄的本田跑車,有風度著的尼桑,有端莊大方的桑塔納,有眉清目秀的富康車,甚至還有小家碧玉的小輿拓,可就是看不到一輛我開的這種老越野吉普車。
“老人家”在這兒露臉,應該算是卓而不群,還是誤入岐途呢?
當我從車裏鑽出來的時候,心裏忽然生出自嘲,我到這麼一個地方來是不是有點兒荒唐了。
“新人類”迪斯科樂園。
我們這顆星球上出現人類已經有五百萬年,他們是由第三紀中新世的類人動物進化而來。新紀元更替著舊紀元,新人類取代著舊人類。南方古猿一一能人-一直立人一一智人,在進化的序列上,每一個梯次對於後者都是舊,對於前者都是新。
我曾經新過,曾經新得比迪斯科樂園的這塊霓虹燈招牌還要耀眼。可是眼下,在這些年輕的新人類麵前,我是個鑽出莽林的古猿麼?
八點二十五,我已經等了整整十分鍾。我象第一次約會的毛頭小夥子一樣,來得太早太早,而隨著八點半的臨近,我的心率居然不可遏止地愈跳愈快,愈跳愈不規則了。
這顆已經磨損的老心髒,它能經受得住這種刺激麼?
哦,這久違了的新鮮刺激,它是桑樂帶來的,這個新鮮的生命!
我明白,是新鮮在吸引著我,而我已經陳舊。我那陳舊的感官渴欲新鮮。我的眼睛渴欲看到新鮮的花朵,我的耳朵渴欲聽到新鮮的聲音,我的鼻子渴欲被新鮮的氣息暈染,我的口舌渴欲品嚐新鮮的美昧,我的肌膚渴欲新鮮的撫觸
新鮮就是生命和未來,而陳舊意味著衰老和死亡。
愈是陳舊,愈是向往和留戀新鮮啊!
我一邊在心裏感歎著,一邊用我這雙陳舊的眼睛尋找那個新鮮的身影。對麵的大街上是一家象模象樣的醫藥商店,“仟僖堂國藥”。有一個人影從裏麵走出來,向我這邊張望。是個熟悉的人影,一一翁怡心,我的女兒。她怎麼會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