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叔儀南公言:有王某、曾某,素相善。王豔曾之婦,乘曾為盜所誣引,陰賄吏斃於獄。方營求媒妁,意忽自悔,遂輟其謀。擬為作功德解冤,既而念佛法有無未可知,乃迎曾父母妻子於家,奉養備至。如是者數年,耗其家資之半。曾父母意不自安,欲以婦歸王。王固辭,奉養益謹。又數年,曾母病。王侍湯藥,衣不解帶。曾母臨歿,曰:“久荷厚恩,來世何以為報乎?”王乃叩首流血,具陳其實,乞冥府見曾為解釋。母慨諾。曾父亦手作一劄,納曾母袖中曰:“死果見兒,以此付之。如再修怨,黃泉下無相見也。”後王為曾母營葬,督工勞倦,假寐壙側。忽聞耳畔大聲曰:“冤則解矣。爾有一女,忘之乎?”惕然而寤,遂以女許嫁其子。後竟得善終。以必不可解之冤,而感以不能不解之情,真狡黠人哉!然如是之冤猶可解,知無不可解之冤矣。亦足為悔罪者勸也。
從兄旭升言:有丐婦甚孝其姑,嚐饑踣於路,而手一盂飯不肯釋,曰:“姑未食也。”自雲初亦僅隨姑乞食,聽指揮而已。一日,同棲古廟,夜聞殿上厲聲曰:“爾何不避孝婦,使受陰氣發寒熱?”一人稱手捧急檄,倉卒未及睹。又聞叱責曰:“忠臣孝子,頂上神光照數尺。爾豈盲耶?”俄聞鞭捶呼號聲,久之乃寂。次日至村中,果聞一婦饁田,為旋風所撲,患頭痛。問其行事,果以孝稱。自是感動,事姑恒恐不至雲。
旭升又言:縣吏李懋華,嚐以事詣張家口。於居庸關外,夜失道,暫憩山畔神祠。俄燈火晃耀,遙見車騎雜遝,將至祠門。意是神靈,伏匿廡下。見數貴官並入祠坐,左側似是城隍,中四五座則不識何神。數吏抱簿陳案上,一一檢視。竊聽其語,則勘驗一郡善惡也。一神曰:“某婦事親無失禮,然文至而情不至。某婦亦能得姑舅歡,然退與其夫有怨言。”一神曰:“風俗日偷,神道亦與人為善。陰律孝婦延一紀。此二婦減半可也。”僉曰:“善。”俄一神又曰:“某婦至孝而至淫,何以處之?”一神曰:“陽律犯淫罪止杖,而不孝則當誅。是不孝之罪,重於淫也。不孝之罪重,則能孝者福亦重。輕罪不可削重福,宜舍淫而論其孝。”一神曰:“服勞奉養,孝之小者;虧行辱親,不孝之大者。小孝難贖大不孝,宜舍孝而科其淫。”一神曰:“孝,大德也,非他惡所能掩。淫,大罰也,非他善所能贖。宜罪福各受其報。”側坐者磬折請曰:“罪福相抵可乎?”神掉首曰:“以淫而削孝之福,是使人疑孝無福也;以孝而免淫之罪,是使人疑淫無罪也。相抵恐不可。”一神隔坐言曰:“以孝之故,雖至淫而不加重,不使人愈知孝乎?以淫之故,雖至孝而不獲福,不使人愈戒淫乎?相抵是。”一神沉思良久曰:“此事出入頗重大,請命於天曹可矣。”語訖俱起,各命駕而散。李故老吏,嫻案牘,陰記其語;反複思之,不能決。不知天曹作何判斷也。
董曲江言:陵縣一嫠婦,夏夜為盜撬窗入,乘其睡汙之。醒而驚呼,則逸矣。憤恚病卒,竟不得賊之主名。越四載餘,忽村民李十雷震死。一媼合掌誦佛曰:“某婦之冤雪矣。當其呼救之時,吾親見李十逾牆出。畏其悍而不敢言也。”
西城將軍教場一宅,周蘭坡學士嚐居之。夜或聞樓上吟哦聲,知為狐,弗訝也。及蘭坡移家,狐亦他徙。後田白岩僦居,數月狐乃複歸。白岩祭以酒脯,並陳祝詞於幾曰:“聞此蝸廬,曾停鶴馭。複聞飄然遠引,似桑下浮圖。鄙人匏係一官,萍飄十載,拮據稱貸,卜此一廛。數夕來咳笑微聞,似仙輿複返。豈鄙人德薄,故爾見侵?抑夙有因緣,來茲聚處歟?既承惠顧,敢拒嘉賓!惟冀各守門庭,使幽明異路,庶均歸寧謐,異苔不害於同岑。敬布腹心,伏惟鑒燭。”次日樓前飄墮一帖雲:“仆雖異類,頗悅詩書,雅不欲與俗客伍。此宅數十年皆詞人棲息,愜所素好,故挈族安居。自蘭坡先生恝然舍我,後來居者,目不勝駔儈之容,耳不勝歌吹之音,鼻不勝酒肉之氣。迫於無奈,竄跡山林。今聞先生山之季子,文章必有淵源,故望影來歸,非期相擾。自今以往,或檢書獺祭,偶動芸簽;借筆鴉塗,暫磨瞿鳥眼。此外如一毫陵犯,任先生訴諸明神。願廓清襟,忽相疑貳。”末題“康默頓首頓首”。從此聲息不聞矣。白岩嚐以此帖示客,斜行淡墨,似匆匆所書。或曰:“白岩托跡微官,滑稽玩世,故作此以寄詼嘲。寓言十九,是或然歟!”然此與李慶子遇狐叟事大旨相類,不應俗人雅魅,疊見一時,又同出於山左。或李因田事而附會,或田因李事而推演,均未可知。傳聞異詞,姑存其砭世之意而已。
一故家子,以奢縱攖法網。歿後數年,親串中有召仙者,忽附乩自道姓名,且陳愧悔;既而複書曰:“仆家法本嚴。仆之罹禍,以太夫人過於溺愛,養成驕恣之性,故蹈陷阱而不知耳。雖然,仆不怨太夫人。仆於過去生中,負太夫人命,故今以愛之者殺之,隱償其冤。因果牽纏,非偶然也。”觀者皆為太息。夫償冤而為逆子,古有之矣。償冤而為慈母,載籍之所未睹也。然據其所言,乃鑿然中理。
宛平何華峰,官寶慶同知時,山行疲困,望水際一草庵,投之暫憩。榜曰“孤鬆庵”,門聯曰:“白鳥多情留我住,青山無語看人忙。”有老僧應門,延入具茗,頗香潔;而落落無賓主意。室三楹,亦甚樸雅。中懸畫佛一軸,有八分書題曰:“半夜鍾磬寂,滿庭風露清。琉璃青黯黯,靜對古先生。”不署姓名,印章亦模糊不辨。旁一聯曰:“花幽防引蝶,雲懶怯隨風。”亦不題款。指問:“此師自題耶?”漠然不應,以手指耳而已。歸途再過其地,則波光嵐影,四顧蕭然,不見向庵所在。從人記遺煙筒一枝,尋之,尚在老柏下。竟不知是佛祖是鬼魅也。華峰畫有《佛光示現卷》,並自記始末甚悉。華峰歿後,想已雲煙過眼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