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皮開始跳動了,雖然跳得有些不規則,但我相信她就要醒過來了。我抱著她,比先前摟得更緊。我更加深入她的身體。突然一滴眼淚從她的麵頰上滾落下來,我清醒地感到它在流著,於是把嘴湊過去。它是鹹的。她的四肢痙攣起來,呻吟得更加厲害。我使勁地壓住她,她的胸口就起伏得越厲害。她的整個身體都扭動起來,好像要掙斷什麼束縛她的東西。也許那是用沉睡把她緊緊捆綁住的鐵圈。突然,她的內心世界劇烈翻滾著,不知道有什麼東西被撕成了兩半,就像一道閃電劃過黑暗的夜空。接著,我感到她的身體又變得沉重起來,簡直就是一個沉甸甸的下墜物。她的兩隻手脫離了我的身體,自然地垂落下來。嘴唇也從我的臉上挪開。我抱著她,把她放在床上。她躺在那裏,一動不動,就像一個活死人。我被這眼前的情景嚇了一跳,連忙俯下身子,摸摸她的手臂和麵頰。它們又冷又硬,像石頭一樣。慶幸的是,血液還在她的太陽穴那裏按著固有的節拍跳動著,雖然極其輕微。她就像一尊大理石的雕像,靜靜地躺在那裏。淚水已經布滿了她的雙頰,濕漉漉的。鼻翼被輕輕的呼吸撫摸著,慢慢地也放鬆了下來。胸部的起伏越來越不明顯,不過身體偶爾略有明顯的抽搐,那是奔騰的血液餘波未平而引起的身體顫動。她變得越來越像一尊雕像。臉上的輪廓慢慢清晰起來,越來越放鬆。最後,痙攣從她的身體上徹底消失。她的臉恢複了人性,露出了舊有的孩子氣。她輕微地呼吸著,進入了夢鄉。

我坐在她的身旁,彎著身體,靜靜地端詳著她。一副安詳平和的神態,閉著雙眼,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她孩童般的麵容上逐漸有了生氣,甜美的夢境在她的心頭縈繞。我把身子彎得更低,更加貼近她的臉龐。她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清楚地展現在我的眼前。她呼吸的氣息輕輕地吹在我的臉上。我越是這樣貼近去看她,就覺得她離我就越遠,變得就越神秘。這個姑娘像石雕般躺在那裏,在這樣一個鬱悶之夜,灼熱的浪潮把她衝到我這個陌生人身旁。現在她又像死人一般,被衝到岸邊。不知道她此刻究竟有沒有知覺?她到底是誰呢?從哪裏來,往哪裏去?對於她的這些情況,我一點也不知道。但是有一點我可以肯定,那就是我和她之間沒有任何關聯。

掛在牆上的鍾表嘀答地響著,一連幾分鍾過去了,我凝視著她,嚐試著從她那默然的臉上尋找出似曾相識的痕跡,但是卻什麼也沒有發現。我真想在熟悉的環境裏,就在這間屋子,在我的身旁,把她從陌生的睡眠中喚醒。但是我又非常害怕她蘇醒過來,害怕她用異樣的眼神打量著我。我隻好坐在那裏,默默地等待,望著這個熟睡中的陌生少女,也許過了一個小時,或者兩個小時。

眼前和我相遇的這個少女,在我的意識裏慢慢地發生改變,仿佛不是她自己,而是黑夜本身。我感到大自然的秘密在向我逐漸敞開懷抱,雖然它是那樣的幹渴欲絕、備受折磨。突然我又覺得,仿佛是整個世界連同它的感官躺在我的手下。灼熱煩躁的世界,鬱悶消失殆盡後的感官,這一切就像大地在經受著折磨,在漆黑的夜晚掙紮著抬起身體,派她來當做信使。

在我的背後,不知道什麼東西嘩啦一聲響,我便像個罪犯似的直挺挺地站了起來。窗戶那邊又傳來嘩啦的響聲,好像是有人在用碩大的拳頭搖晃著它。我跳起來,直奔過去,發現外麵的世界已經換成另一番天地:在遠處的原野上空,黝黑的光亮瘋狂地騷動著;一陣呼嘯,可怕的喧騰已經像黑塔般衝上天空,高高地迎麵向我俯衝下來。還沒等我回過神來,當頭就是一拳——寒冷、潮濕的風刮得越來越大。它在黑暗中連番跳躍,瘋狂地敲打著窗戶,撞擊著房屋。雲層不斷湧來,貌似一座平地而起的漆黑高牆。在雲層邊際,是無限的黑暗,仿佛張開的巨大喉嚨,要把這周圍的一切吞下去似的。天地之間,不知有什麼樣的一股力量在張狂奔馳。附著在空氣中的悶熱,早已經被瘋狂的洪流席卷而走。從天邊的這一頭,到天邊的那一頭,一切都在湧動、蔓延。在怒吼的狂風百般拷打之下,紮根在地裏的樹木發出痛苦的呻吟。突然一道閃電橫空而出,把整個世界切成了兩半,一直延伸到地麵。閃電之後,轟隆隆的雷聲緊隨其後,直接蓋在頭頂。霎時間,天空中的濃雲已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