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柄上纏著浸滿機油漬的布條,鎢鋼的刀頭嫻熟地鐫刻下道道紋路。

水晶的粉屑和著從橡皮管子裏不住流淌出來的細水流,掩住了清秀的臉。

昏黃灰暗的工作室裏,孑然一盞油黃的掛燈。向光的飛蛾,從不知疲倦,盤繞飛旋。

透過窗戶,隻有鬼魅般的黑影。

一排排,一排排列隊的雪鬆,層層密密的針葉。明光隻能透過極端縝密的罅隙,烘托出、不自然的光暈。伴著似有似無的呼嘯聲,山風強掠過鬆林,拍打著窗戶。

手中的刀一刻不停。

他停不下,也停不了。一人高的水晶,隱約隻有一張並不完整的臉。交錯的鑿痕,流露著無法文飾的憔悴。晶體上天然的瑕疵也尚未經雕琢。

“秦老師,學生有個不情之請……”

秦仲愷已經二十年沒提起過刻刀。這間已經破敗的小工作室,坐落在山野,鮮有人至。匠人出身的秦仲愷在雕刻界摸爬過幾十年,小有名氣,當過藝校導師、大學教授。跟著下海浪潮的餘波,經商辦廠,有過窮途難濟,也有過身抵百萬。看過無數人,曆盡劫波,終於成就了無欲無念的超脫。

隻是如今,心頭掛念著不久前偶遇到的一個學生懇切地囑托。他本想回絕。這個學生,如果不出現,也就恍如煙雲散了。既然相遇,聊了一些瑣事,長籲短歎間,都互訴出心腸。曾經滄海,秦仲愷難免有所感觸,也罷,勉強答應了。

他推了推眼鏡,看來看手掌上任憑歲月衝刷也無法磨盡的繭子。老繭磨出新繭,不由得黯然有些泣容。

這塊一人高的水晶是那個學生專程送來的。一人高的水晶,舉世罕見。學生告訴他,這塊水晶幾經輾轉,才到他手裏。自己不懂水晶,但向往水晶。晶瑩透澈,無瑕潔淨,沉澱出紅塵的一切,又凝結了一切的紅塵。

回想起相遇,兩人在街上擦肩而過,學生敏銳地認出了秦仲愷。秦仲愷有些驚訝,麵前的這個陌生的年輕人直呼自己老師,親切、微笑。秦仲愷尷尬了,一直拘束著,“你是……”

“秦老師,我是您的學生,您不認識了?”

“是嗎?”

“對,我叫李學琛。”

秦仲愷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這個名字在記憶中也就是仿佛拂過而已,浮光掠影般,水鳥點水而去。他向李學琛詢問當時是何年月,詳細道來,才略有印象。隻記得當時還在大學,約莫是他經手的最後幾屆學生。

茶寮裏,氤氳滿溢茶香的水汽,白霧繚繞。小爐炭火,紫砂青瓷,一方方古拙典雅的茶幾、蒲墊。身著清一色碎花藍綢布的女服務員,專心致誌地煮泡著各色香茗,沁人心脾。

紫砂壺嘴不住地吐出團團白霧,吃力地想頂托起沉重的壺蓋。

青瓷素胚,隱約勾勒出翠峰酥煙。杯底上一小撮幹癟的茶葉,卷邊、枯槁,泛黑而無光。它太幹渴,貪婪地吮吸著空氣中富足的水汽。才一會兒,表麵便濡濕浸染,凝結出細小的水珠,葉麵舒展開來。

女服務員用一塊幹潔的手絹裹住壺銅環,從炭爐上移開。微微傾側,一道水流驟然傾瀉,衝到杯底,激流湧出杯口,卷起漩渦。茶葉上下浮沉,一些被卷到杯沿上,擱淺在杯壁上;一些被沉到了杯底,泛起細乳,漂浮起泡沫,升騰起縷縷細煙。

龍井茶的炮製,觀其色,更甚味香。

秦仲愷告訴李學琛,他不喜歡煮茶,嫌瀝綠的茶太濃烈,缺少了清甜。他向往舒展,而不願被煮幹,濾盡了生機的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