潑留希金聽了,動了動嘴唇,嘟噥了一句什麼,因為他牙齒都掉了,究竟嘟噥了什麼,無法聽清,不過其意義大抵是這樣的:“誰稀罕你的敬意!”可是樂善好客在我國頗為盛行,吝嗇也無力違背它的成規,於是潑留希金馬上較為清晰地說了一句:“請坐!不要客氣。”
“我很久沒有接待過客人了,”他說,“而且說實在的,我看客人們來來往往的也沒有什麼用處。人們願意撇開家業互相走訪,養成了習慣,這很不成體統……而且還要拿幹草來喂他們的馬!我早就吃過午飯了,我家的廚房也糟得很,煙囪塌了,一生火,說不定會弄出火災來。”
乞乞科夫心想:“果然這樣!幸虧我在索巴克維奇那裏多吃了一個奶渣餅和一塊羊肋。”
“我家裏連捆幹草也沒有!家境糟糕得很哪,”潑留希金繼續說,“而且說實話哪兒能存得下一捆幹草呢?地少,農夫又懶,不愛幹活兒,隻想往酒館溜……說不定老了還要去討飯呢!”
“不過有人告訴我,說您有一千多個農奴呢。”乞乞科夫謙虛地指出。
“這是誰說的?誰說這話,先生,您真該當麵唾他一口!他想捉弄您。準是個齷齪鬼。別人說我有上千個農奴,可是一數呢,竟沒有幾個!近三年來,可惡的熱病奪走了我一大批農奴。”
乞乞科夫關心地喊道:“噢!死了許多嗎?”
“對,死了許多。”
“那麼請問,具體數目是多少?”
“八十多個。”
“不對吧?”
“我不說謊,先生。”
“請讓我再問一句:這個數目,或許是從最後那次農奴普查算起的吧?”
潑留希金說:“要是那樣就好啦,糟糕的是,從那個時候算起就足有一百二十多個啦。”
乞乞科夫喊了起來:“真的?一百二十多個?”他驚喜得連嘴都合不上了。
“先生,我上歲數的人了,哪能撒謊:我已經六十多歲了!”潑留希金說。他好像對乞乞科夫這種近乎喜悅的驚歎感到不快。乞乞科夫自己也感覺到,對他人的痛苦采取這種幸災樂禍的態度確實不夠禮貌,所以馬上歎了一口氣說他深表同情。
潑留希金說:“同情有什麼用,這裏有著一個大尉,誰知道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他說是我的本家,大叔大叔地叫我,還吻我的手。他要是表達起同情來,哭的聲音大得讓你得趕緊把耳朵堵上。他總是滿臉通紅,喝起酒來就不要命。也許當軍官的時候把錢輸光了,要不然就是被女戲子給騙了,現在他就來表同情了!”
乞乞科夫極力辯解,說他的同情跟大尉的同情根本不同,說他不善表達,願意用實際行動來證實,接著,他毫不拖延,開門見山地表示願意承擔為全體不幸死去的農奴納稅的義務。這個建議讓潑留希金大為驚訝。他瞪大了眼睛,看了他很久,終於說:“先生,您大概在軍隊裏待了很久吧?”
乞乞科夫相當輕鬆地說道:“沒有,我曾在文職衙門裏做過事。”
潑留希金又追問了一句:“文職衙門?”便開始咬嘴唇,看起來像在吃什麼東西,“為什麼要這樣呢?您這不是要自己吃虧嗎?”
“我原意自己吃虧,為了使您高興。”
“哎呀,先生!哎呀,我的恩人!”潑留希金喊道,竟沒有發現到:因為高興,他的鼻孔裏頗不優雅地鑽出一塊鼻煙似的東西,看起來像是一些濃咖啡,睡袍的衣襟也敞開了,不太雅觀地露出內衣來。“真叫我這老頭子高興!啊,我的聖徒!啊,我的上帝!”
潑留希金說不下去了。沒消一分鍾,他那張木頭一樣的臉上瞬間出現的喜悅又在瞬間跟著消失了,就像根本沒有出現過那種表情似的。他的臉上又浮現出憂慮來。他甚至還用手帕擦了一下臉,很快又把手帕弄成一團,用它反複擦著自己的上唇。“請不要見怪,原諒我問一下,您是準備年年為他們納稅嗎?那錢,您是打算給我還是要交給國庫?”
“讓我們這樣吧:訂個文契,您把他們當活人賣給我好了。”
潑留希金說:“噢,簽文契……”便呻吟起來,並且又吃起了嘴唇,“簽文契又要花錢。衙門裏的人太沒良心啦!以前花半個盧布一袋白麵就能辦的事情,現在非得要滿滿一大車糧食外加一張紅票子沙俄時代錢幣,麵值十盧布。才成,太貪婪了!我真搞不懂,神父們怎麼不出麵管一管這些事;他們應該能找出一個什麼聖訓來,無論怎麼說,上帝的話是不能違抗的啊。”
“我看你就會違抗!”乞乞科夫偷偷這樣想了一下,隨後便說,為了表達敬意,簽文契的費用,他也甘願一起承擔。
聽到乞乞科夫說連簽文契的費用也願意承擔,潑留希金便斷定來客是一個十足的笨蛋,不過是冒充曾在文職衙門裏做過事,從前準是個軍官,還玩過女戲子。盡管這樣,他還是沒能掩飾住自己的喜悅心情,他祝福乞乞科夫本人又祝願他的子女(他並沒有問一問乞乞科夫是否有子女)萬事大吉。他走到窗前,用手指敲了下玻璃,叫道:“喂,普羅什卡!”過了一會兒,聽到有人氣喘籲籲地跑進了穿堂,在那裏走了好一會兒,接著是穿上靴子走路的咚咚聲,然後門開了,普羅什卡走了進來。他是個十二三歲的家僮,腳上的靴子那麼大,以致邁步時,差點兒要把腳抽出來。普羅什卡為什麼穿這麼大的靴子呢,這很快就可以說清楚。潑留希金不管家裏有多少個仆人,隻準備了一雙放在穿堂裏的靴子。每個被叫進內室的仆人,通常需要光著腳蹦跳著穿過整個院子,到穿堂裏穿上靴子,走進內室裏來。出了內室,要把靴子先脫在穿堂,再光著腳板走開。秋天,當早晨出現霜凍的時候,如果有人向窗外看一眼的話,他會看到仆人們在跳來跳去,跳得那麼出色,即便是劇院裏最好的舞蹈演員也會望塵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