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對於這種揣測,官員們倒是並沒有相信。不過他們卻也尋思了一陣子,都暗自在心中考慮著這個問題,結果都認為乞乞科夫的臉,從側麵看上去,很像畫像上的拿破侖。警察局局長因為參加過一八一二年戰爭,曾經親眼見到過拿破侖,他也隻能承認拿破侖身高不比乞乞科夫高,體形不能說太胖,但也不見得瘦。也許有些朋友會覺得這一切都是不真實的,作者也很願意讚同他們的意見,認為這一切是假的;但不幸的是,事實卻正像我講的這樣,並且更讓人驚訝的是這座省會實際上並不是在什麼信息閉塞的窮鄉僻壤,相反,就在離彼得堡和莫斯科很近的地方。當然,還要記住,所有這一切事情都是發生在我們光榮地趕走了法國人之後。這時,我們的地主、官吏、商人、掌櫃和每個識字的人甚至不識字的人,至少都有整整八年的時間成為了政治迷。《莫斯科新聞》和《祖國之子》都被大家拚命地傳閱著,誇張點說傳到最後一位讀者手中的時候常常變成了破紙片,沒什麼用處了。人們見麵之後也不再是問:“老爹,燕麥一鬥賣多少錢?昨天那場雪下得怎樣?”而是互相詢問:“今天報紙上有什麼新聞,拿破侖沒有又被從島上放出來吧?”而商人們對這件事尤為擔憂,他們完全相信那個先知的預言,一點兒也不考慮那個先知已經被關進監獄三年了;誰都不清楚那個先知是從哪兒來的,他腳上蹬著樹皮鞋、身上穿著已經沒有毛的光板皮襖,身上散發著濃重的腥臭味兒。他曾經預言拿破侖是不信基督的,雖然現在被石鏈鎖著,囚困在隔著七重海洋的六堵高牆裏麵,但是他日後將會掙脫鎖鏈,統治全世界。那位先知也是因為這個預言而自食其果地被抓進了監獄,但是他卻起到了作用,把商人們的心完全打亂了。再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商人們連在生意最掙錢的時候,到酒館裏慶祝生意順利的時候也都要議論議論基督。這使很多官吏和自詡高尚的貴族們也不由自主地思索起這個問題來,他們受到當時很時髦的神秘主義的感染,還從“拿破侖”這個名字的組成字母裏想出了某種特殊的意義;更有甚者甚至在這些字母裏還發現了《啟示錄》裏的那個神秘數字指《聖經·新約·啟示錄》中代表著反基督教的邪教徒姓氏的一組神秘數字“666”。一八一二年俄法戰爭時許多教徒通過各種卜測企圖證實,拿破侖就是那個邪教徒。。因此,官員們自發地思索起這一點來也是不無道理的;但是官員們立刻就警醒過來,感覺到他們的話題扯得太遠,事實上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兒。他們思前想後,談來談去,最後決定,不如再仔細問問諾茲德廖夫。因為是他第一個公開了乞乞科夫收購死農奴的秘密,並且據說他還和乞乞科夫有著某種親密關係,因此,毋庸置疑,他肯定會知道乞乞科夫的一些來頭,所以大家最後決定再聽聽諾茲德廖夫會說出些什麼。這些官員先生們還有其他有著各種頭銜的人們都是些奇怪的人,他們明明知道諾茲德廖夫慣於說謊,他說的每一句話、每一件小事都是不能相信的,可是卻偏偏還要決定去問他。人心真是不可猜測!他不相信上帝,卻能相信如果鼻梁發癢就一定會死去;他放著清晰明了、結構和諧、具有崇高美德智慧的詩人作品不讀,卻要去看某一位狂徒的胡說八道、乖謬絕倫的東西,並且竟然會喜歡得高喊:“看,這才是對心靈秘密的真知灼見!”他始終把醫生看成一無是處的東西,結果便是生病時去找一個巫婆來念咒語或吐唾沫來給自己治病,再不然,就是別出心裁地,自己找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熬了喝。上帝知道,他怎麼會以為這些爛東西能治他的病。當然,官員們處境維艱,也是情有可原的。據說,一個要淹死的人會抓住到手的一根稻草不放,因為他此刻已不能理智地思考,這根稻草隻禁得起一隻蒼蠅,可他呢,就算沒有五普特重,也有四普特重啊。可是此刻的他已喪失理智,緊緊盯著那根稻草。我們的官員們也是這樣,他們最終抓住了諾茲德廖夫。警察局局長馬上給諾茲德廖夫寫了一張紙條,請他晚上前來一聚。那個腳穿馬靴、麵頰紅潤精幹的派出所長馬上手按佩劍,匆忙向諾茲德廖夫的住宅跑去。諾茲德廖夫正在做一件重要的事:他四天都沒出屋,也不準別人進去,送飯隻讓經過小窗口——一句話,他甚至都累瘦了,臉色也發青。這件工作需要特別仔細,是要在幾十打牌裏撿出兩副來,這兩副紙牌要有最準確的記號,要像最可靠的朋友那樣靠得住。這項工作起碼還得兩個星期才能成功。在這段時間裏,波爾菲裏天天要用特製的小刷子刷那隻米蘭種小狗崽的肚臍,還要每天用肥皂為它洗三遍澡。
諾茲德廖夫因為被打斷了嚴謹的工作非常生氣。一開始他讓派出所長滾蛋,可是看了警察局局長的便條,知道可以撈點兒外快——今晚的賭局有一個新手後,很快就消了氣,匆忙鎖了門,套上件衣服就奔他們來了。諾茲德廖夫的說法、舉證和揣測與官員先生們完全不同,他把他們最後的一些推測也推翻了。在諾茲德廖夫說來根本沒有疑慮。他們的推測裏有多少的舉棋不定,他就有多少的堅定自信。他回答問題甚至不用打奔兒,他宣稱乞乞科夫買了幾千盧布的死農奴,他也賣給過他,因為他找不出有什麼理由不賣。問他乞乞科夫是不是間諜,是不是在盡力打探著什麼,他回答說是,因為早在讀小學時(他跟他是同學),他就被叫做告密者,同學們——當中也有他諾茲德廖夫——把他教訓了一頓,以致後來單在太陽穴上他就得放二百四十條水蛭消腫——諾茲德廖夫本來想說四十條,可是說時不知怎麼就脫口說成了二百四十條。問他乞乞科夫是不是造假鈔票的,他說是造假鈔票的,甚至還講了一個故事來證明乞乞科夫是如何神通廣大:有關當局偵知乞乞科夫家裏存著二百萬假鈔票,就封了他的家,還派了警衛,每個門由兩個士兵看守,可乞乞科夫一夜之間就把假鈔票換走了,第二天揭開封條一看全都是真鈔票。問他乞乞科夫真想拐走省長女兒嗎,他諾茲德廖夫是否答應幫助他參與了這件事,他回答說幫助過,如果沒有他諾茲德廖夫,他會毫無所成。說到這裏,他領悟了過來,知覺這件事不能編造,會給自己帶來災禍,可卻沒法控製舌頭了。這確實難辦,因為如此誘人的想法都已自然地流淌了出來,要是不說可怎麼行——連打算去舉行婚禮的教堂所在的村子也有了名字,就是特魯赫馬切夫卡村,神父叫西多爾,婚禮費是七十五盧布,如果不是他諾茲德廖夫要挾了神父一下,要去告發他給糧食商人米哈伊爾和孩子的教母主持了婚禮,而且告發神父讓他們用他的馬車,甚至還在各驛站給他們準備好了接替的馬匹,不然,就算出這些錢那個神父也不會幹。細節都講得如此詳實,諾茲德廖夫差點就要說驛車夫的名字了。官員們還想提提拿破侖,可是也懶得提了,因為諾茲德廖夫胡說的這些不但一點兒不像真的,簡直什麼也不像,官員們都歎了口氣走開了;隻有警察局局長還在耐心地聽著,在想或許下邊能講出點兒什麼來,可最後他也揮了一下手,說:“鬼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於是大家全體同意:在公牛身上無論如何用盡力氣,也不會擠出牛奶來。結果官員們的心情更糟糕了,最後他們得出的結論是:乞乞科夫的來曆,是怎麼也打聽不出來的。他們隻明白了一點,那就是人的特性:當問題隻涉及了別人而不是自己的時候,他又聰明又智慧又精細;而在別人處境困難時,他又是能提出多麼周密而果斷的意見啊!人們會讚歎:“多麼智慧的頭腦!多麼剛直的性格!”可是這個靈活的頭腦一遇到災難,他自己落入困境,性格就不見了,剛直的大丈夫就成了可憐的膽小鬼,完全進退失度了,變成了一個柔弱的小孩子,或者像諾茲德廖夫所說的窩囊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