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看到誰有錢誰富裕,他都心生羨慕,這連他自己也不能理解。離開校門以後,他連休息都沒有休息:他是如此急迫地想快些做事啊。但,雖然有成績優異的畢業文憑,進稅務局仍然讓他費了很大力氣。在偏遠的窮鄉僻壤裏原來竟也需要有靠山!他找的這個差事很差,年俸隻有三四十盧布。可他下定決心要幹好,戰勝和克服所有的困難。果然,他表現出來的自我犧牲、忍耐和節儉精神是人們從未曾聽過的。他從早到晚不怠不倦地抄寫,把自己扔到了公文堆裏,下了班還留在辦公室,夜裏就睡在辦公室的桌子上,有時跟更夫一起吃飯,雖然如此,他卻還能保持穿戴得體、儀容整潔,讓臉上掛著令人愉快的表情,甚至還讓自己的舉止帶上一些高雅的成分。必須說明的是,稅務局的官員都是特別醜陋不堪的。有些人的臉像是烤壞了的麵包:腮幫子歪向一邊,下巴歪向另一邊,上嘴唇鼓著,像是新生的泡,而且還是豁嘴;說起來,毫無漂亮可言。他們說起話來不知為何,全都粗俗不堪,那聲音好像準備要打誰似的;他們還經常去給酒神上供,說明斯拉夫人的天性中還留存著不少的多神教的殘餘;他們甚至有時就像俗語說的灌夠了黃湯才來上班,因此局裏的空氣很是不好,那氣味毫無芬芳可言。因而在這些官吏們中間,乞乞科夫就不能不顯得突出,受到注意了。他跟他們完全不同,長相不難看,說話又和善,而且一點兒也不飲用任何烈性的飲料。雖然是這樣,他的仕途仍然艱難:他落到了一個已屆耄耋之年的科長手中,這科長大概心如鐵石,毫無感情:總是那樣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臉色,臉上從來沒有出現過笑容,從來也不會跟誰打招呼。沒有誰看到過他跟平常不同時會是一種什麼樣子,哪怕僅僅一次,哪怕是在街上,哪怕是在家裏;他從來也沒有對什麼事表示過同情;即便喝醉了酒,也沒有笑過一次;就算強盜喝醉了酒也是免不了要狂歡一番的,但在他的身上連狂歡的影子都沒有。他表情呆板:沒有惡的表情,也沒有善的表情。因為沒有,便讓人望而卻步。在他那如冷漠如大理石般的臉上,什麼都顯得那麼端正;他的五官是嚴肅勻稱的。額外的一些密密麻麻的坑窪讓他的臉被歸入了這樣的一些臉之中,根據民間的說法,曾有鬼在夜裏在這些臉上磨過豌豆。世上看來都沒有人會有辦法靠近這種人,取得他的歡心,但是乞乞科夫卻硬要嚐試一下。開始,他在各種微不足道的小事上討科長的歡心:他留意觀察科長寫字用的鵝毛筆的削法,照樣削好了幾支,每次都能送到他的手上;看到科長的桌上有灰塵和煙末,他就擦幹淨;為了給科長擦拭墨水瓶,他特意預備了一塊新的抹布;每次下班前的一分鍾,他都要把科長那頂世上最難看的帽子找到,送到科長身旁;如果科長的後背蹭上了牆上的白灰,他就馬上給他撣掉——隻是這番用心好像始終沒被注意到,就像什麼事情都跟沒有做一樣。後來他終於探聽到了科長的家庭情況,得知他的家裏有個待嫁的姑娘,臉上也像鬼在夜裏在上麵磨過豌豆一樣。他決定由這裏發動攻擊。他探聽到這姑娘禮拜日到哪個教堂之後,便添了一件多加麵粉漿過的罩胸,換了幹淨衣裳去了,每次都站在姑娘的對麵。這次成功了:冷漠無情的科長動了心,他被邀請到他家裏喝茶了!還沒有等辦公室的同事們發現,乞乞科夫就搬到了科長的家裏,成了一個不可或缺的有用的人。他在科長家裏又買麵粉又買白糖,像對未婚妻一樣對那姑娘,還稱科長為爸爸,溫柔地吻科長的手;局裏都以為婚禮要在二月末大齋以前舉行了。冷酷無情的科長甚至也到上司那裏去為他活動,過了不久,乞乞科夫自己也得到提升當了科長。看來這就是他親近老科長的原因所在,因為他一當上了科長就馬上偷偷地把自己的箱子拿回了家,第二天就搬回家住了。他也不再管老科長叫爸爸了,再也不吻他的手了;結婚的事,也就放下不提了,好像壓根就沒有這麼一回事兒。但是每次他遇到老科長,仍然會親熱地與他握手,跟他一起到家裏喝茶。老科長雖然仍舊跟平常一樣不動聲色、神情冷漠,可是每次見過他以後都會搖著頭,低聲嘟噥一句:“把我騙了,騙了,龜兒子!”
乞乞科夫邁過了這個最難跨越的坎兒。這之後他就萬事順意,財運亨通了。他成了一個受人矚目的人物。舉止文雅、辦事精明——他的身上具備這個世界上需要的一切。他靠著他的這些本領,在很短的時間裏就得到了一個所謂的肥缺,利用這個肥缺掙錢的辦法頗為出色。必須指出,恰在此時,嚴厲清查各種貪汙腐敗的運動開始了。清查並沒有令他恐懼,他馬上順水推舟,利用這次清查來達成了自己的目的,毫不含糊地顯示了俄國人在受到重壓之下會展現出來的創造發明天才。他是如此做的:一個人來辦事,剛剛把手伸進口袋裏去取那人人熟悉的、我們俄國人所說的霍萬斯基公爵的介紹信時,乞乞科夫滿麵笑容地拉住他的手,說:“不必,您以為我……不必,不必。這是我們的義務,我們的職責,我們應當盡義務替您辦事!這方麵您放心:明天一切都會辦妥。請留下您的住址,您不必親自操勞,一切都會送到府上去。”受到迷惑的申請者在回去的路上高興得差一些要跳起來,心想:“終究是出現了好人,但願這種公務員再多些,這簡直是一塊貴重的寶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