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道了晚安,各自回去就寢,他們自然不得不接著想一下對方古怪的行為,實在想不通對方為什麼如此古怪!第二天乞乞科夫換上了新燕尾服、係起了白領帶、穿上白坎肩,以近乎軍人的敏捷登上了主人借給他的馬車去向將軍致敬之後,堅捷特尼科夫卻感覺到心情不佳,這可是很久之前才會出現的事了。他那長了鏽、昏昏欲睡的腦筋焦灼地發動了起來。那些迄今為止沉浸在無所事事的生活裏的各種情感又翻騰了起來。他一會兒坐在沙發上,一會兒走到了窗前,一會兒又拿起了書,一會兒想思考些大問題——可這些全都於事無補!——什麼想法也沒有進到他的腦袋裏;一會兒想什麼都不去想——白費!——各種想法又會斷斷續續、有頭無尾、有尾無頭地從各處進到他的腦子裏去。

“怪事!”他說完走到了窗前——看著從柞木林中穿過的那條大路,車塵尚在這條路的盡頭輕揚。不過,讓我們放下堅捷特尼科夫不表,先跟著乞乞科夫去看個究竟吧。

第二章

駿馬輕車隻用了大概半小時左右的時間就拉著乞乞科夫穿過了差不多十俄裏的距離:先是穿過柞木林,然後就是剛萌動生機的莊稼地,再之後是登上村外的山崗,一幅一幅遠景迎麵而來。最終被一條寬闊的枝杈茂密的椴樹構成的林蔭路引進了將軍住的莊子。接著這條椴樹林蔭路又變成了白楊林蔭路,在每棵白楊樹下邊都圈著一個小籬笆院,在街的盡頭是一個帶著鏤空鐵門院子。透過鏤空的鐵門,能看到將軍府精雕細刻、頗為豪華的正麵三角門飾,門飾由八根帶著科林斯式柱頭的圓柱支撐著。新漆的油漆味彌漫著整個空間,所有的家具都不斷被油漆刷得煥然一新,任何地方都不允許顯現出陳舊的痕跡。院子裏幹淨得如同鑲了木地板一樣。馬車來到大門口,乞乞科夫畢恭畢敬地跳下車來,同時吩咐人進去稟報將軍,接著便進到了將軍的書房。將軍相貌堂堂,不怒自威,使乞乞科夫感到不勝害怕。將軍身穿一件紫紅色的緞子便服。目光炯炯有神,麵龐英武,胡須有些花白,略短的頭發,後腦勺上的頭發被剪得特別短,露出的脖頸胖得疊成三層,中間有一道橫紋,說話的聲音低沉中略帶沙啞,言談舉止中透露著威嚴。別德裏謝夫將軍和我們所有人一樣,有著許多優點,同時缺點也不少。優點和缺點,像在任何俄國人身上一樣,錯綜複雜地交織在一起。在關鍵時刻能自我犧牲、豁達、大度,為人果敢、聰明;但在這些優點之中又混雜著自私、虛榮、愛麵子、挑剔和一個正常人不能缺少的許多其他毛病。對任何一個官運比他亨通的人他都不喜歡,譏諷他們,寫詩尖酸刻薄地諷刺他們。其中最重要的是他昔日的一位同僚,他認為這位同僚無論在才智或者能力上都不如他,而偏偏這位同僚升得比他要快,現在都已經是統轄兩省的總督了,而他自己的莊園偏巧就是在這位總督的治轄範圍內,也因此他便成了這位總督的治下之民。為了發泄心中的不滿,他便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譏諷這位總督,並對他所有發布的政令都大加指責,認為這位總督所采取的一切措施和行為都是非常愚蠢的。將軍雖然心地善良,卻很愛嘲笑別人。一般來說,他愛出風頭,喜歡別人對他頂禮膜拜,喜歡賣弄和炫耀他的聰明才智,也喜歡知道別人不知道的事情。很自然的,他便不喜歡別人知道得比他多了。他接受的是半外國式的教育,卻很喜歡扮演俄國式縉紳。他的性格這樣的不老成持重,而自身的優缺點又如此引人注意,所以也就難怪在官場中會不可避免地碰到或多或少的不愉快的事,於是便早早賦閑在家了。他認為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敵黨所為,絲毫沒有氣量地來指責自己有什麼不對;所以退休之後,他依然不改往日的派頭。穿長禮服也好,穿燕尾服也罷,穿便服也好——他的派頭一直絲毫不減。無論是從說話的聲音,甚至到最小的動作,他莫不是頤指氣使,如果不能令下級肅然起敬,那起碼也要讓他們躊躇不安。乞乞科夫此時尊敬和畏懼兩種情感都體會到了。他溫文爾雅地側著頭鞠了一躬,說:“非常榮幸能得到大人您的接見。我素來景仰曾經在戰場上拯救過祖國的英雄,因此認為必須前來參拜大人。”

看樣子,將軍很是喜歡這樣的開頭。他用頭做了一個十分仁慈的姿態,說:“歡迎先生。請坐吧。您現在供職哪裏啊?”

“我供職的地方,”乞乞科夫沒有坐在椅子的正中間,而是側坐在椅子邊兒上,他用一隻手靠著椅子靠手,說,“開始的時候是在稅務局,大人。之後卻飄忽不定:在省法院裏待過,也在建築委員會待過,甚至在海關也待過。我的生活好比是波濤洶湧的大海中一葉孤舟,大人。可以說我是在忍受中長大的,用忍耐力培育起來的,可以說我就是忍耐的化身……敵人的卑劣,陰險,那就不是能用語言可以形容的了,所以晚年的我想找一個角落可以安靜地度過餘生。目前暫時住在大人的一位鄰居家裏……”

“哦,是在哪一家?”

“堅捷特尼科夫家裏,大人。”

將軍皺了皺眉頭。“大人,他現在很後悔沒能表現出應該有的敬意來……”

“對什麼事情?”

“對大人您的在戰場上立下的汗馬功勞唄。他實在找不出合適的話來表達他的心情。他說:‘如果我能夠用什麼來……因為我知道要尊敬拯救過祖國的英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