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能講完,心中的痛苦又讓他忍不住號啕痛哭起來,倒到了椅子上,把撕壞了的掛在身前的燕尾服衣襟扯了下來,拋到了一旁,兩隻手抓著頭發發狠地扯著(他以前對頭發是如何努力保護的啊),越痛越好受,企圖用這種痛忘記心裏那無法抑製的痛苦。“咳,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帕維爾·伊萬諾維奇!”穆拉佐夫悲痛地看著他,搖著頭說,“我總在想,您如果原意用同樣的力量和耐心去做一種善良勞動,去追隨一個美好的目標,你會成為一個多麼偉大的人哪!如果那些喜愛做好事的人,能像您撈錢這麼努力……為了做好事能像您撈錢那麼付出自己的自尊心和虛榮心,那麼不憐惜自己,那該多好啊!”
“阿法納西·瓦西裏耶維奇!”可憐的乞乞科夫雙手攥住了他的兩隻手說:“如果我能獲釋,財產全都歸還給我就好啦!我向您發誓,我一定重新做個好人!救救我吧,恩人,救救我吧!”
“我能做些什麼呢?我要被迫跟法律作戰哪。退一步說,即便我肯這樣做,可是公爵心如鋼鐵啊,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心軟的。”
“恩人!您什麼事都能做到。我不怕法律——在法律麵前我能找得到出路;我怕的是被無辜投進監獄啊,在這裏我會跟一條狗一樣完蛋,還有我的財產、文件、小紅木箱……幫幫我吧!”
他俯身抱住了老人的雙腳,淚流不止,眼淚落到了他的腳上。“唉,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帕維爾·伊萬諾維奇!”穆拉佐夫老人擺著頭說,“這些財產讓您著迷到這種地步!為了這些財產,您連自己靈魂的聲音都聽不到了。”
“靈魂,我也是要思索的;可是你得先救救我啊!”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老人穆拉佐夫停了一下說,“救您,我無能為力啊——這,您自己也能看得出來。不過我會盡力去做,力求改善您的處境,讓您獲釋,不知能否做到,但我會努力去做的。如果僥幸做到的話,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我要請您給我一個這樣的承諾:扔掉發財的念頭。我對您講真的,就算我把全部的財產都丟掉——我的財產是比您的多,那我也不會哭的。真的,財產並不是最重要的,那些財產是可以被充公的;那些不能被偷走也不能被奪去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您已飽經風雨了。您自己也說您的生活是狂濤怒浪中的一葉孤舟。您的晚境已經有了保障。您應該找個安靜的角落去和教堂和樸實善良的人們為鄰。如果您實在想要留下後裔呢,那就娶一個窮人家的好姑娘,這樣的姑娘過慣了儉樸的生活。忘掉這個喧鬧的世界和虛假繁榮的生活吧!讓這個喧囂的塵世也忘掉您吧。這喧囂的世界上不能得到安靜。您也見過:在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鉤心鬥角,爾虞我詐。”
乞乞科夫陷入了沉思。早已生疏的、他並不清楚的一種情感湧上了心頭。有一種情感好像想要在他的心頭蘇醒。這種情感,從小就被嚴厲苛責的訓斥、冷漠孤寂的童年、家中的淒涼景象、寄人籬下的心酸、成長時期的孤陋寡聞、透過糊滿了積雪的昏暗窗口,枯燥地窺探他的命運之神的嚴正目光壓擠了下去。“千萬救我,阿法納西·瓦西裏耶維奇!”他喊道,“我向您保證!我一定聽您的勸告,洗心革麵!”
“記住啊,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可不要食言哪。”穆拉佐夫握著他的一隻手說。“要沒有經過如此可怕的經曆,也許會食言,”可憐的乞乞科夫歎了口氣,接著又說了一句,“可是教訓太重了,太重了,太重了,這次教訓,阿法納西·瓦西裏耶維奇!”
“重一些好。感謝上帝吧,祈禱吧。我去為您求情。”老人說完這話便出去了。
乞乞科夫已經停止了哭泣,不再扯自己的燕尾服和頭發了:他沉靜了下來。他最後說:“不,夠啦!得過另外一種生活啦。該變成一個正當人啦。啊,隻要我能掙脫出去,哪怕錢不多呢,我也要離開……可那些買契呢?……”他心裏想道:“怎麼?怎麼能讓孤苦經營的事業半途而廢呢?再也不買就是了,可這些應該抵押出去。這好不容易才來的呀!我抵押出它去,用換來的錢買莊園。我要成為一個地主,因為那個時候可以做很多的好事。”他在科斯坦若格洛家做客時的那種感受重回他的心頭,主人在溫暖的燭光下的關於怎樣管理莊園的談話又在他耳邊響起——那些談話是多麼親切而聰慧呀。他突然感覺農村美麗了,就像他果真能欣賞農村的各種美景一樣。“我們浪費時光,真蠢!”他終於說,“真的,不能再四處遊蕩了!一切就在眼前,一切都在手上,我們卻要尋覓到天邊。就算在偏僻的鄉村操勞,那也是生活啊?因為樂趣的確是在勞動中啊。沒有比自己的辛勞成果更甜美的東西啦……不,我要從事勞作,住到鄉下去,辛苦地勞作,也好給別人一些好影響。怎麼,我真的無所作為啦?我有管理的才能嘛,我節儉,又精明,而且還聰明,甚至還有信心。隻要肯下決心,我覺得能辦到。現在我才真正感到有一種義務是一個生活在世界上的人不應當離開他所處的地點和角落必須去執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