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部的聯盟之戰,雖然是獲勝了,於我而言,卻絲毫不值得歡喜,因為我不僅僅失去了與合答安重逢的機會,與此同時,我還失去了……失去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祖父說到這兒,疲累地閉上眼睛,仿佛有什麼不忍目睹的慘狀。然而,其實什麼都沒有,在他的大帳內,除了被風撩動著跳躍的燈撚子,使映照在壁上我們的影子晃了晃,其餘一切並無異樣。

我的好奇心是止不住的,我想知道,除了合答安之外,他還失去了誰呢?是他精心培養的將領,是與他共同作戰的親隨,還是他的某一個兄弟或長輩?然而,我全都猜錯了,錯得徹徹底底。

祖父複又睜開眼睛,不知為何,他忽然開始仔細端詳我的臉,看著看著,他說:“如此看來,你長得跟拖雷小時候特別像呢。”

我笑笑:“祖母也這麼說過。”

祖父冷不丁地問我:“忽必烈,你喜不喜歡你的阿爸?”

我不知他為何突然問這個問題,但我誠實地回答了祖父:“當然喜歡!我的阿爸是最好的阿爸!”

祖父笑了:“那麼跟我說說,拖雷都有哪些地方使你覺得好?”

我於是向他述來:“阿爸和藹善良,對我和阿媽都極好。他從來不斥責我,打小就教我騎馬摔跤。我病了的時候,他日日夜夜守護我,寸步不離……太多太多啦,一時也說不完。”

祖父先是大笑,慢慢卻是苦笑,他說:“是啊,孩子們病了的時候,總盼著有父母日日夜夜守護著、寸步不離。”

我察覺他言語中的哀傷,問他:“您怎麼了?是不是想到什麼不開心的事?若是累了,就明兒接著講故事,先歇歇吧。”

祖父搖搖頭,緩緩地說:“不累。不累。隻是……隻是,這樁事、這個人,不知要從何講起。”

“他是誰?”我終究又忍不住好奇。

祖父這一生中,定是有許多珍貴的人:他的四個弟弟,合撒兒、合赤溫、別勒古台、鐵木格;還有四個忠實的親隨,哲別、速不台、者勒篾、忽必來;另有出色的四傑,木華黎、赤老溫、博爾忽、博爾術;以及四個養弟,曲出、闊闊出、失吉忽圖忽、博爾忽。據我所知,這些人一直伴隨他左右,雖後來有幾個在他之前先逝去了,例如太師木華黎,但他們的告別卻並非發生在十二部聯盟之戰的時候——那麼,那一年的時光裏,究竟是誰的離開,能讓祖父如此悵然?

“被人憎恨的滋味,想來是不好受的,是吧?”祖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卻告誡我說,“忽必烈,可能的話,這輩子別叫誰憎恨你,尤其是你長大後,有了自己的子女,一定要好好待他們。”

我恍然大悟了一般,那麼,祖父所說的那個人,是他子女中的某一個麼?我的三個伯父與我的父親拖雷,他們每日幫祖父分擔國事,自幼就孝敬順從,怎麼可能憎恨他呢?那麼,難道是我的姑姑們?豁真別乞姑姑?阿剌海別吉姑姑?怎麼會呢?她們最崇敬自己的父親啊!阿剌海別吉姑姑還曾是祖父最信任的監國公主,在他去征戰時幫他坐鎮家國,怎會敢對偉大的父汗生憎恨之心?

“你在猜嗎,忽必烈?”祖父看我若有所思的樣子,又是苦笑。

我慚愧地低下頭,道歉說:“啊,對不起。”

祖父又是一聲歎息,接著說:“你猜不到的,她已去了很多年,從你出生至今,怕是沒人跟你提過她的名字——大家不敢提,或是忘記了提。總之,她已經是不在了,永永遠遠地,再不可能回來。”

我小心翼翼地,再次問:“那麼,她是誰?”

祖父沉吟良久,終於一字一句地吐出了她的名字:“德撒蘭。”

……

九歲的德撒蘭,灰頭土臉地回到母親的帳中。她衣服濕淋淋的,鞋子上還粘著泥巴,回家之後就悶悶地坐在床沿上,一句話都不說。

往日她都是歡歡喜喜地回來,今天卻這般失落,孛兒帖察覺了她的不對勁,就走過來笑眯眯地問:“我的寶貝女兒,你這是怎麼啦?與誰打架了麼,身上怎麼髒兮兮的?”

德撒蘭將頭扭向一邊,還是不吭聲。

孛兒帖去拉拉她的小辮子,驚呼說:“哎呀,你髒死了,連頭發上都有泥巴,這是在哪兒弄的?你不是去找拉朵兒玩嗎?難道你們一起去了河邊?”

德撒蘭這才悶悶地“嗯”了一聲。

“去河邊做什麼?”孛兒帖審問她。

德撒蘭不直接回答,隻硬邦邦地反問她:“阿媽,阿爸為何不喜歡我?”

孛兒帖愣住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笑著說:“你這孩子,胡思亂想什麼?你的阿爸怎會不喜歡你?”

德撒蘭撇了撇嘴,抱怨地說:“他從來也不陪我玩兒!我好多天都難看到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