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我生辰的時候,在別人看來平淡無奇的日子,於我卻非常值得紀念。就在這一天,祖父送給了我一匹馬,一匹真真正正屬於我的馬,它有棗紅色的鬃毛,我初次見到它的時候,覺得它的眼睛像是剛哭過的小姑娘。除此之外,祖父還贈了一把金刀,我高興地接過來,內心卻有一些惶恐,祖父一生征戰,這金刀跟隨他數年,怎可隨便贈人?我何德何能收受這般貴重的禮物?

但祖父說:“忽必烈,這是給你的獎勵。”

我問祖父:“為何獎勵我?”

他笑笑,像是玩笑,又像是自語,他說:“因為你願意聽一個老人講故事。”

此後冬季很快到來,對祖父而言,這是不寒而栗的苦旅。從深秋挨到寒冬,他度過了一生中最為痛苦的時光,但這痛苦來得並不光明正大,它們一點點地偷偷吞噬他,他卻沒有力量反抗,隻能束手就擒。

大草原的冬天是與中原不同的,昨日還是金黃一片,仿佛秋天還未徹底離去,轉眼間冬日卻霸然而至。蒼茫的景色,輔以牧羊人奏響那淒涼的馬頭琴聲,使人不覺心酸。

祖父說:“我仍是夜夜都睡不安,也許這就是報應吧,清白的良心是溫柔的枕頭——我卻沒有這樣的枕頭。”

我偶爾看著他斑白的鬢發,以及略顯渾濁的目光,心中都覺得非常難受。他已經老了,的的確確地老了,再不需要壯誌滿懷來注解,也不需要拈來皆是風塵的柔情。如今,一切遠去,隻剩歲月,吹拂著空蕩蕩的衣衫,以及懸掛在門簷下的風鈴。

也許是擔心再蒼老一些不能行走,祖父病還未愈,就愛上了行走。他有時候騎馬,有時候徒步,帶著我到處逛。有時候我們走很遠的路,一身疲憊時才停歇下來。我因此頓悟了一個道理,腳步越來越重的時候,人的心思也會越來越沉,成長於是生成一頭猛獸,讓我以最迅疾的速度成熟。

我們坐在草地上看夕陽,看它慢慢落下的決絕姿態,仿佛是負心人的轉身,一角餘暉也不帶去,很快就消失了。天地蒼茫,雲卷雲舒,入目所及的寬闊,是隻有安靜之時才能收獲的禮物。

有一日,祖父辭了所有的跟從,隻帶著我一人往深山裏走。我們在河邊碰到了垂垂老矣的牧羊人,當時他正在一棵樹下打盹,太陽落在他的眼瞼上,就像是曬著風幹的樹葉。

我們的馬蹄聲驚擾了這位老人,他不耐煩地睜開眼睛,對我們吼叫:“你們這些該死的到底是什麼人,無端端來擾我美夢?”

我見他衝撞祖父,就斥他:“大膽!你知道眼前的這人是誰嗎?”

那老牧人常年躲在深山,自然是沒見過成吉思汗的樣貌,此刻他又看不慣我一個孩子對他嗬斥,更是生氣了,嘴裏嘟嘟囔囔著,說我不懂敬老之道,且拿了鞭子要來打我。

我本想與他理論,讓他明白,很多人一輩子仰慕卻不得親見的成吉思汗,此刻就在他這卑微的牧羊人麵前——但祖父阻攔了我,祖父輕輕笑笑,望著那牧羊人氣急敗壞的模樣,隻說:“唉,忽必烈,莫要為難他,我們還是走吧,讓他可以繼續多睡一會兒。”

“是。”我答應了祖父,我們騎著馬兒繼續向前走,回頭看那牧羊人,見他查點了羊群之後,又瑟縮在那樹根旁邊,昏昏地開始他的午睡了。

祖父似乎是帶著羨慕的口吻,同我說:“你看,有的人就是這麼簡單,一個人,一群羊,轉眼就是一輩子。而有的人卻要拚殺,要在火中涅之後重生,山川林海,刀光劍影。”

我到現在還記得祖父的許多話,他曾說,拚殺衝鋒的時候,要像雄鷹一樣驕傲;高興暢遊的時候,要像三歲牛犢一般歡快;在明亮的白晝,要深沉細心;在黑暗的夜晚,要有堅強的忍耐力……那許許多多的話語,猶如烙印一般銘記我心中,便是到了天涯海角也不能忘記。

那響亮的一切,與他所經曆的一切,我要如何才能清清楚楚地描述呢?就像是隻字片語不能敘述大河的浩蕩,我也無法還原一個完完整整的鐵木真,我所知道的隻是,後來我的夢中,無數次出現眼中有火、麵生華光的男孩,與我是如此相像,又如此不同。啊,我想我是明白的,那是年輕時的祖父!我雖無緣得以相見,他卻實實在在來我的夢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