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呆住了,片刻之後,他忽然驚醒過來,跌跌撞撞地從椅子上走下來,踉蹌著奔到德撒蘭身邊,將奄奄一息的她抱在懷中。她溫熱的血液流淌在他的衣服上,而他渾然不顧,他緊緊地握著她消瘦的肩,痛心疾首地問:“這都是為什麼?德撒蘭,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個,送給您。”德撒蘭用力揚起手,手中托著一枚小小的玉佩。

祖父緊緊地抱起她,讓她得以平躺在他懷中,他聽見她用最後的氣息說:“這些年……趕了那麼久的路,我累了……阿爸,我累了,可我還是想……還是想著要回來找你,便是死,也死在你身邊。”

這句話說完,她便再不能呼吸,雙手垂落,眼睛閉合,像一尊睡著了的雕像。臉上帶著平靜的光,沒有憎也沒有恨,更沒有在唇角留下譏誚的笑容,她顯得那麼溫柔,那麼安詳。祖父熱淚滾滾,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看見鐵骨錚錚的他流淚。

時間好像停頓了,這一幕良久,良久,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沉默著,生怕呼吸聲太過粗重,驚動這對久別重逢的親人。父親的眼睛也濕潤了,他不忍看祖父老淚縱橫,所以蹲下身來,強硬地從祖父懷中奪過德撒蘭的屍體,對侍衛與我叮囑著說:“你們照顧好大汗,我先帶她離開。”

祖父被人攙扶起來,他整個人都是失神的狀態,待父親抱著德撒蘭走到門口了,祖父才仿佛醒悟過來,喊著父親說:“拖雷!”

“父汗有何吩咐?”

祖父一字一句清晰說著:“傳令下去,大公主病逝,國禮厚葬!”

“是!”父親應著。

父親走了,而後侍衛們也走了,最後屋子裏又隻剩下我與祖父,他換掉帶血跡的衣服,整個人又平靜過來,他對我微笑,招呼我說:“來,忽必烈,吃點心。”

風雨慢慢停止,豔陽終於探出高傲的頭顱,俯瞰大地眾生,而我們的日子恢複如常,好似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隻是我的幻想與錯覺。

德撒蘭姑姑的喪禮過後,祖父的身體就沒再好過。

我有預感,預感他要告別了,告別馬背上的家園,告別身體裏沸騰著他血液的子孫,就此孤獨上路,孑然一身,再無任何牽掛。

可我多麼害怕這一刻的來臨。

然後祖父就開始頻頻做噩夢,夢裏他睡得不安穩,手顫抖著,似乎想要抓住什麼,但終歸是空,於是眉頭緊緊地蹙著,看上去極為痛苦。醒來他驚出一身冷汗,他告訴我,他又夢見了那些遙遠的日子,並對我說:“當時食不能果腹,衣不能暖身。真真是太心酸。”

我雖無法親身體會,卻明白他的心境,人們費盡心思拚搏,在生死場上摸爬滾打,猶如他那樣,最終證明了自己,征服的欲望也愈加強盛。而支撐他的力量,恐怕就是為了掩飾內心的不安吧。

因為害怕睡眠,祖父起得越來越早。有一日清晨,他喊我一塊兒出去騎馬,萬籟靜寂之時,別人還在香甜的睡夢之中,我們卻已經踏上路途。我看見麋鹿到處奔走,遠方霧氣升騰,草地已經開始泛綠,葉子上麵的露珠晶瑩剔透,空氣也是潔淨如洗一般,近處鮮綠的輕薄與遠處翠綠的厚重相得益彰。

但這些無垠的壯美,到了祖父那兒卻是悲傷的另一種,他所觸及的目光遼闊之處,竟然全都成了淒涼。

“我老了,開始害怕很大的地方。”祖父在馬背上對我說。

我無言以對,生怕說錯了話。

“忽必烈,你覺得人上輩子是什麼變的?”生怕我緊張,祖父笑了笑,很和氣地問我。

我想了想,回答他說:“狼或者鹿?又或者,雄鷹?”

祖父又是笑,良久才斂去笑容,輕聲說:“其實,誰知曉上輩子的事情呢,也許我們隻是一顆微不足道的露珠。”

“怎麼可能?露珠那麼脆弱,不會像蒙古人這麼強壯!”我不服氣地反駁他,話說出口才發覺自己有些魯莽,忙低下頭去。

祖父卻不介意,他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我有罪的,這些年來。”

“為何這麼說?”

“最好的愛人,為我而死。最好的女兒,我不愛她。德撒蘭說得對,我虧欠了那麼多人,毀掉了那麼多人的生活……不管他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