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風為媒(1)(1 / 2)

談話隻進行了幾分鍾,她就不開腔了,埋下頭去,埋得很深,臉都埋在圍腰裙裏去了。豐滿的肩頭微微顫抖著,不知她在笑呢,還是在哭。

我頓時感到一陣辛酸。我後悔:提問原本可以委婉一些的。如今他們的生活雖然依然清苦,卻也有了幸福,為什麼我偏要來勾起她那段痛苦的回憶呢?

我們的談話是這樣開始的——

我跨進小屋,收起雨傘,她忙站起身來,把手上正在編織的一件小毛線衣放在懷裏,扯起圍腰裙掩住。笑吟吟說道:

“餘同誌,坐呀。”

我在靠門口的一隻小板凳上坐下。

“小鄭不在家麼?”我問。

“他……出去了。”

“這麼大的雨,也不歇一天?”

她瞟我一眼,笑了,答非所問地說:

“他昨晚在隊裏開完會回來就說,今天餘同誌要到我們家來……哎,我們這些人,窮家小戶的,板凳都沒一隻多的。餘同誌看著都莫見笑哇。”

我果然笑了,但完全是被她這種真誠坦率的神情感動得笑了。我說:

“沒關係。聽說去年你們就把債都還清了,今年分配以後,你們不就可以添置些家具麼!”

她不笑了,羞答答的樣子。

“家具麼,還不忙呢……今年還有事呢!”她把“還有事”的“事”字說得很重。

我心裏明白她指的什麼“事”。受著一種好奇心的驅使,我開始從遠處問起:

“小段,你叫段什麼?”

“段素芬。”

“你是川東人?”

“我娘家在××縣……”

“……啊,小鄭和你真的‘千裏姻緣一線牽’呢!”

她那好看的臉上掠過一絲苦笑,說:“我們這些……啥子‘姻緣’喲!……說不得!”

“聽說那時候……”

她搶著說:“我們這些人,不像城頭那些,要講啥子‘愛情’。那年頭,肚子餓……她們那些吃飽了當然隻好想著愛情,我們這些就想:哪個地方有飽飯吃,吃一頓,死了也值得!”

她有些激動起來了,兩眼盯著地下。

“所以……聽說那年頭‘買賣婚姻’這個幽靈就出現在我們的生活裏來了,哎,不過,現在……”

“要是現在,哪個跑這麼遠來呀!黴了差不多!回趟娘家都不方便。”她理一理散在鬢角的頭發,對我嫣然一笑。

“那時候,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好些人都爬火車出去了,出去流浪。有的年輕女子,飄到哪兒合適就在哪兒嫁人,安起一個家。遇著好的,還不說,遇著不好的人戶……天哪,成了親,覺都睡了,又逃回來……於是人家男的又天遠地遠跑來找人。你想嘛,人家花了錢買的,還花錢上戶口,請客,舍不得那一筆錢啦!我們有個表姐就是這樣,叫人家找著了,拿繩子捆起悄悄弄走了。弄到火車站,人家把繩子解開,她就一頭鑽到火車輪子底下去,把好端端的一條命送了……哎,那年頭,真是沒得一點辦法!……”她說著,仍然平靜地笑笑,好像並不怎麼痛苦。

“那種日子,真是像噩夢一樣。你當時有些什麼感覺啊?現在看樣子,你好像並不怎麼痛苦呢!”

“不苦?……”她依然是一副微笑,“苦也得想法子活。年輕輕的,還沒活夠哪,死了才可惜呢!”

“那麼,當時你……”

“我爹得了三百塊錢。‘人販子’得了五百塊,這事我後來才曉得。不過,就那樣,我爹和弟弟妹妹就度過了那一年春荒。”她的語氣很淡然,像在說別人的事情。

“當時……”

“當時我什麼陪嫁都沒有。就穿一身舊衣裳。我爹去買了兩斤黑市肉,一家人打個牙祭,他吃不下,我也不想吃,看著弟弟妹妹吃得好快活,我想哭……不過,把心一橫,想著也不過就是那麼回事兒,就不哭了。”

“當時,你心裏就不怕麼?”

“怕啥子?又不是我一個人。一塊兒上火車的姑娘好幾個。她們悄悄對我說,她們的家裏都隻得了一百多塊錢呢!有一個瘦瘦的,一百二,有一個高個兒,一百五,隻有那個姓孫的長辮子,眼睛水靈水靈,一百八十元……我呢,三百,也夠多了吧……”

她這樣說,嘴角的微笑變成了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苦笑。我聽著心都收緊了,背上一陣陣冰涼。

我不願再看這種苦笑,太叫人難受了,忙打斷她的話,問道:“我是說,當時你離家出走,就沒有考慮過你即將見麵、成親的‘對象’是什麼樣的人麼?要是真好,還不說了,要是遇著一個……比如說:老頭子、跛子、瞎子,或者二流子什麼的,你咋辦?當時你就不害怕這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