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左名都,竹西佳處,卸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裏,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霓娘歌罷,離了花徑,朝石亭這邊款款而來,戚然的眼神合了詞中意境。
近三百年前,金主完顏亮率軍第二次洗劫南宋的揚州,將杜牧詩中“春風十裏”的揚州城變成了薑夔詞中的“廢池喬木”。
數月前親曆了韃賊入寇的慘烈場景,眼下突聞霓娘唱薑夔的這首《揚州慢》,朱祁銘的思緒頓時飛入曆史的煙雲之中,心境被悲壯的氣氛所籠罩,而強烈的使命感再次在腦海中激蕩。
今早想見霓娘的心情異常迫切,除了想盡快揭開錦雲閣神秘麵紗這層原因之外,恐怕還源於直覺帶來的潛移默化的改變。他對霓娘分明有幾分信任感,隻是他不願承認罷了。
方正本想勸阻他見霓娘,無奈朱祁銘篤定了主意,方正隻好命人將霓娘從西廂房召至內院。
不料當朱祁銘接著昨日的話題問起錦雲閣的營生時,霓娘沉吟良久,竟徑直走到芍藥花叢中,以歌代答。在芍藥叢中唱“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頗為應景。
“公子,”霓娘已到朱祁銘身邊,躬身施禮。
端坐於石亭內的石凳上,朱祁銘微微頜首,“既已心知肚明,何必還要演戲?”
“是,殿下。”霓娘許是厭倦了揣著明白裝糊塗的把戲,既然王子如此說,何不欣然從命?便立即改了稱呼。
霓娘麵現難色,避而不談錦雲閣,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好在方正在此,當著霓娘的麵,方正肯定不便公然欺瞞皇室宗親。
方正果然沒讓朱祁銘失望,見朱祁銘靜靜望著他,立馬開了腔,寥寥數語就讓人頓生撥雲見日之感。
“通往西域的要衝悉數控於瓦剌人之手,商路近於斷絕,一旦有人能在這條商路上往來無阻,那就意味著無盡的暴利會滾滾而來。錦雲閣圖的就是這份暴利。”
一對星目掃向方正,犀利的光芒賽過近午時的陽光。“與西域諸國的商貿往來風險極大,雖有暴利,也不是誰都能做的。大明與瓦剌的邦交根本就保障不了商隊的安全,真正管用的還是私交。”霓娘婉轉地將私交瓦剌的責任推給了國朝顯貴,很明顯,她與錦衣衛還是有界限的。
朝中重臣與瓦剌在暗中交往?朱祁銘心中駭然,他忽然意識到,讀懂了錦雲閣,就讀懂了半個大明。“錦雲閣神通廣大,真正的主人可能盡是顯赫之人,譬如說,五軍都督府的左右都督,六部大員,還有內侍監的中貴。”
朱祁銘畢竟年少,措辭過於直截了當,把一場本該是耐人尋味的趣談變成了刻板的問答,這令方正頗感不適。
“在下知之甚少,即便知道了也不能說。”方正抱拳施禮,態度誠懇,但語氣決然。
原本盯著方正的那雙星目突然轉向朱祁銘,目光轉趨黯淡,“殿下值得霓娘以命相托嗎?若不能,霓娘也不能說。”
一個連自身安全都要靠別人維護的小王子又如何給人提供庇護?即便回到京中,仍是小閑人一個,除非自己變成衛王那樣的人物,身份顯貴且能影響朝局,否則,方正的避而不答就是明智的,而霓娘的顧慮也是合情合理的。
朱祁銘有些懊惱,這場對話恐怕要爛尾了!不過,二人的回答驚人地一致,坦誠而又有所保留,看來,似乎不必再去求證什麼了。
“雲娘是誰?”朱祁銘適時轉換了話題。
方正詫異地望向朱祁銘,眼中的不安一閃即逝。“殿下見過雲娘?”
“哦。霓娘無意間提到過雲娘。”霓娘似在刻意替朱祁銘掩藏什麼,對方正流露出了些許的戒意。
“雲娘是錦雲閣的院主,第三號人物;這個霓娘是錦雲閣北使,受雲娘節製。哦,殿下,錦衣衛上上下下都知道見了錦雲閣的人,須將他們視為半個自己人,這是多年沿襲下來的規矩,京營莫不如此,但無人明著下令。”方正這次倒回得爽快。
方正如此毫無顧忌地抖露雲娘、霓娘的信息,想必雲娘、霓娘都是明麵上的跑腿人物,而幕後的高人恐怕隱在雲裏霧裏,連方正也難得窺其真容。
朝中顯貴以公器牟私利,還與瓦剌人暗中結交,必定是高來高往,風過無痕!但整個京軍都在為此大開方便之門,這樣的消息還是令人聞之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