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籠罩著寬敞的宅院,院中一片死寂。
數十名神機手、弓弩手如凝固了一般,隻有他們映著燈火的目光在偶爾閃動,散發著活人的氣息。
在火銃、弓弩的威懾下,霓娘似乎不願就範,可是,她的處境十分不妙,任何的輕舉妄動都無疑是一場豪賭,那得以性命作賭注。
方正的臉色愈來愈凝重,顯然他的耐心將要耗盡。
霓娘試探著側身動了一小步,那邊的火銃、弓弩隨之快速移動,硬弓繃緊時發出的嘎嘎聲令人聞之色變。
要保護王子,禁人出入、封鎖消息自然是當務之急,故而方正寧密毋疏的果決無可指責,但朱祁銘心中潛藏著一絲期許,他不願看到霓娘意外蒙難,他甚至還打算向牆外的雲娘傳遞某種善意。一想到自己竟然裝著這樣的心思,朱祁銘頓時感到有些愧對方正。
“住手!”遲疑良久,朱祁銘終於趕在千鈞一發之際喊出了這兩個字。
神機手、弓弩手聞聲卸下手上的勁力,卻並無罷休的意思,齊齊望著方正,等待他下達最後的指令。
“沒聽見嗎?殿下發了話,你們還不快快放下手上的家夥!”蔣乙似已醒酒,邊喊話邊狂舞著雙手,顯得十分誇張。
“快收了家夥!”許多校尉跟著雜亂地叫嚷起來。
方正揮揮手,神機手、弓弩手悉數退入林中。
霓娘縱身而起,星空麗影,這道移動的風景線瞬間化去了院中所有的不快。
“裏麵的貴人聽著,世事無常,人心難測,望善自珍重!”雲娘似乎接受到了善意,故而道別時捎帶上了一分真誠。
牆外的燈光、腳步聲漸漸遠去,院內院外歸於沉寂。
“擾了殿下的清靜,在下該死!”方正快步來到朱祁銘身邊,臉上掛著憂慮,“今夜就放走霓娘,恐暴露殿下的行蹤。”
“無妨。”朱祁銘淡然道:“方大人不是說過嗎,她是半個自己人,又為本座奏樂、侍宴,還是要留些情麵的。”
“殿下說得是。”方正略一遲疑,隨即輕輕歎口氣,“事已至此,此地不宜久留,不能再等京中的消息了,在下打算明日啟程。”
朱祁銘一怔。方正兩日內數變其意,這似乎不是什麼好兆頭。
不過,方才這裏鬧出那麼大的動靜,即便雲娘、霓娘不聲張,隻怕那些暗中窺伺的人也瞧出了端倪,再滯留於此地,無異於坐等不速之客上門!
朱祁銘默然良久,終於點了頭。
方正辭別朱祁銘,前去安排明日返京事宜。朱祁銘回到內室,不加漱洗便和衣而臥,不久就沉沉睡去。
大約醜正時分,朱祁銘被滿院的喝斥聲驚醒,起身望向窗外,借著微弱的燈光,隻見三點人影向東牆邊掠去,片刻後消失在夜幕中。
離去的人影十分嬌小,像是女人。莫非是方正誤請的那三個樂女?她們為何要連夜逃逸?
縱有疑惑,但朱祁銘不願多想,暗道有方正在,何必胡思亂想!
迷迷糊糊捱到黎明,匆匆用罷早膳,就見方正前來稟報。
“殿下,一切都已準備就緒。用一輛華麗的空車擺在隊伍正中,以掩人耳目,殿下乘一輛破舊的馬車,落在後隊中,如此必能瞞天過海。”
朱祁銘道聲“辛苦”,快步來到前院,看看門內門外,粗點人數,錦衣衛似不足七百人,除去赴京報訊的百餘人,還有二百人不知所蹤,蹊蹺的是,牛三也遲遲未露麵。
方正親手掀開車簾,朱祁銘未加細思,便一頭鑽進馬車中。“籲”,馬車啟動,隻聽正門內外傳令聲、腳步聲大作,偶有蹄聲響起。
在馬車上近侍朱祁銘的是蔣乙。他方才趕在馬車啟動前搖搖晃晃上得車來,忘了見禮,顯然喝過早酒,此刻雙眼發直,滿嘴酒氣,醉態遠甚於昨晚,上車不久就昏昏睡去,一顆頭顱隨馬車的顛簸而晃個不停。
驀然間,朱祁銘心中掠過一絲莫名的不安。漂泊兩載,一朝回京,本該激動萬分才是,可是,此刻他並無半分歸心似箭的感覺,這種異樣的心境令他自己都感到困惑。
掀簾瞟一眼護於車旁的方正,心中稍安。
一行人很快就出了州城南門。晨曦中,城外散落的民居升起嫋嫋炊煙,道邊溪澗清流汩汩,四處碧樹掩黛,芳草連天,好一派安寧、祥和的景象。
朱祁銘心中一寬,於是,聽樵夫放歌,看浣女戲水,將一切的煩與憂盡數散去。
車至拐彎處,回首北望,保安州州城已消失在無邊的林海中。
心中並無回京前的熱望,卻有離別時的傷感,朱祁銘眼中漸漸浮起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