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四年六月,上旬過後,京城一連十餘天都是烈日當頭,酷熱難耐。
這天,皇太後深坐於鹹熙宮,心情極為煩躁。數年前她開始參禪禮佛,起初頗為虔誠,不出一月,心境便漸趨清靜淡然。但最近一年裏,眼見郕王一天天長大,不少褒揚郕王的言辭陸續傳入她耳中,於是,新恨伴著舊怨,攪得她心神不寧。佛祖也不能保佑她每晚安然入夢。
偏偏她的兒子,當今皇帝朱祁鎮快要成年了,在她麵前總是語焉不詳,一副深不可測的樣子。她意識到,以往母子二人互吐心聲,不設心防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
遇上酷熱的天氣,想著燥人的心思,自然是熱量倍增。她已汗濕衣背,卻無意傳人進來掌扇。
此刻,鹹熙宮所有的宮女都被支走,正殿裏除皇太後外,唯一的活物就是吊籠裏的兩隻紅白藍三色鸚鵡,那是爪哇國的貢品,極有靈性,蜷縮在籠中不出一聲,顯然察覺到氣氛不對,不敢惹麻煩。
近侍宮女梅子卻不如鸚鵡敏感,她的的性子依然如故,堪稱紫禁城第一快嘴。隻見梅子風風火火闖將進來,匆匆行罷禮,就當起了小喇叭,開始廣播紫禁城裏的最新傳聞。隻是她似乎未曾帶來過什麼好消息,想必今日也是如此。
一見梅子,皇太後就下意識地蹙起眉。
“皇太後,皇上命吳太妃照料太皇太後,吳太妃早晚赴清寧宮近侍,甚是殷勤。”
果然是個喪門星!皇太後臉上失色,怔怔地站起身來,“這是何日的事?”
“聽說昨日便下了旨,清寧宮先前的女官、內侍、宮女全被換了,原有的人不知去向。”
難怪無人前來稟報!皇太後厲目掃向梅子,“蠢貨,為何此時才來稟報!”隨手抓起茶盞,朝梅子扔去,茶盞在梅子身前尺許的地方落地,梅子不敢躲閃,茶水濺濕了她的裙擺,幾片碎磁跳到她的腳背上。
皇太後忿然離去,梅子這才想到要跪地請罪,可是已經晚了,皇太後的身影已出鹹熙宮。那邊籠中的彩色鸚鵡撲棱著翅膀叫了幾聲,似在幸災樂禍。
皇太後叫上紅蓼,直奔清寧宮而去。
在清寧宮門前尚未落轎,就聽見裏麵傳來靜慈仙師的聲音,皇太後心中有分忌憚,當即命腳程順道轉赴乾清宮。
進了乾清宮,朱祁鎮行了請安禮,雙方落座後,便迎來了片刻的冷場。
這樣的冷場早就習以為常了!
皇太後望著自己的兒子,覺得他的模樣今非昔比,分明就是人君,哪還有半分人子的樣子!朝中老臣把他教導成了喜怒不形於色的早熟天子,從他的麵色、神態上,看不出內心細微的波瀾,瞧不見任何情感流露,直觀地說,就是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表體特征對內在情緒起伏完全無感。
他的形象已不再生動自然,或許,他真成了上天之子,與世人有著難以逾越的鴻溝。
皇太後厭惡這樣的距離,但她根本就改變不了什麼!遲疑良久,終究是不便直奔主題,隻能閑敘一番,以作鋪墊。好在她確有許多事值得一敘。
“去年十月,衛王薨,今年二月,嘉興大長公主薨。太皇太後若知曉此事,肯定會萬分傷心!唉,京中隻有兩個成年親王,如今隻剩下越王了。”
衛王薨?嘉興公主薨?門外的紅蓼聞言深感震驚,也萬分的疑惑,這樣的消息為何被遮掩起來,不傳於宮中?
衛王死時二十三歲,嘉興大長公主死時三十一歲,二人正當青壯之年,卻前腳趕後腳似地相繼離世,此事詭異!
紅蓼不禁想到了越王,便失神地舉目北望,無心再去旁聽裏麵的對話。
“太皇太後的嫡子、庶子頗多,至少,襄陽府不是還有襄王嗎?”
朱祁鎮淡淡的語氣令皇太後感到難受,她微微蹙眉。“澄清傳言一月足矣,何須一年!對越府的禁令該解除了吧?”
“輔佐大臣皆以為事涉國之神器,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朕雖有親親之意,無奈皇考留有遺詔,朕對輔佐大臣須言聽計從。”
朕?都不願自稱“兒子”了,哼,還真成了天下人的人君!皇太後突然想起了那個可惡的庶子,她記得皇帝與朱祁鈺相處時,倒像常人一般,其樂融融,全然不似眼前這般生硬。
對,唯有在朱祁鈺麵前,皇帝才不擺天子的儀態!
“如今衛王離世,越王不便,京中就隻剩下郕王得便了,郕王不能總閑在紫禁城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