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時分,三百餘騎人馬在距東直門北側裏許的地方緩緩停下。朱祁銘翻身下馬,獨自一人徒步北行。
他著一身全新的銀色鎧甲、頭盔,腰佩短劍,頭頂上一簇紅纓迎風飄拂,俊俏的臉在周身颯爽英姿的映襯下,透著幾分英武之氣。
這裏位於國子監東南、東直門西北方向,是一片京中僅有的人煙稀少的偏僻地帶,在疏林的掩映下,散布著零星的民居。
在朱祁銘的正前方,一棟簡樸但頗合規製的三間五架房屋坐落於一條筆直的土路旁,房屋四周分布著成片的長青或落葉喬木,樹冠大多高過屋頂,若非初冬的落葉喬木脫盡繁葉,露出了大塊大塊的縫隙,則過往行人極難發現林中竟還有一處隱秘的民居。
這裏是呂希的家。
拐入一條小徑,疾行數步,就見一道半人高的木柵欄橫亙在眼前。推開虛掩著的柵欄門,瞥見呂家的那位中年仆婦出門探了個頭,又笑聲連連地返回屋中。
片刻後,呂希迎出門外,躬身施禮,朱祁銘連忙回禮。
隨呂希進屋,見呂夫人碎步迎上前來,麵色無比的和善,“殿下。”
“師娘。”
這是朱祁銘第三次來到呂家,也是他第三次見到呂夫人。在朱祁銘的記憶中,呂夫人總是以和緩的語氣、淡雅的笑容、輕柔的動作幅度,於不經意間展示著她的賢淑,殘留的風韻常被她端肅的裝扮和那分樂於相夫教子的悠然自得所遮掩。
仆婦燃起燭火,拿來一張小毯放在朱祁銘腳下,然後一臉笑意地躬身離去。
朱祁銘在小毯上跪下,對著呂希夫婦行四拜禮。呂希夫婦立受兩拜,隨即雙雙回了兩拜禮。
禮畢,呂希邀朱祁銘入座,喚仆婦奉茶。
朱祁銘辭讓再三,不肯就上座,最後如願地與呂希夫婦相對而坐。
他的目光在先生、師娘的臉上略一駐留,就緩緩移向西閣那邊。那裏是呂夕謠的閨房,此刻大門緊閉,裏麵並無任何動靜,也無一星一點的亮光透射出來。
“早先聽說殿下婉拒率軍出征一事,我頗感欣慰,原以為此事已經翻篇了,不料後來又傳出了殿下請戰的消息,不知殿下為何最終應了此趟差事?”
呂希的語氣透著一絲滄桑。他的額頭早早爬上了幾道皺紋,想必翰林院侍讀的差事並不比禮部員外郎來得輕鬆,或許,親王的西席原本就不該是朝廷命官所能夠兼任的,隨一個親王命運的跌宕而起伏,宦海浮沉半分都由不得自己,終歸是得不償失!
“聖意難違!”
朱祁銘的心境遠不像他的語氣那般淡然,目光仍盯著西閣木門,門外有一道疏簾,疏簾上綴滿木珠,微風過時,偶有脆響聲飄來,令他一陣陣心動。
“殿下是為了那些指劾我的奏本嗎?殿下糊塗!奸佞之徒借此要挾殿下,有了第一次,便還會有無數次,殿下這不是在任人拿捏嗎!”
呂希緊盯著腳下的方才之地,眼中有分激憤,麵上失了往日溫潤淡雅的君子之風。
“你怎麼這樣與殿下說話?”呂夫人嘴上責怪著自己的丈夫,語氣卻十分的柔和。
朱祁銘的目光終於離了西閣,投向門外悄然降臨的暮色。“師娘,先生教訓得甚是。”
那邊呂希麵色稍緩,“我前前後後都想清楚了,殿下此番出征橫豎都落不到一個好。若是勝了,隻怕會更加招人猜忌;萬一兵敗,刀劍無眼,後果不堪設想!”
朱祁銘再次扭頭看向西閣,很想透過木門,窺視閨中人此刻的模樣,可惜,他並未多長一雙透視眼。
“學生明白。可是,一個親王可將許多事放下,結局未必如先生所說的那樣不堪,而有些事卻萬萬不能放下,一旦放下,必將終生失去!為此,學生甘願冒險一搏。”
西閣內有輕微的響聲傳出,朱祁銘目光一亮,就想站起身來,看一眼身前的呂希夫婦,隻得生生地定在了座上。
呂希夫婦茫然相顧,似不解朱祁銘的語意。片刻後,呂希輕歎一聲,“唉!殿下一身戎裝,看樣子是要即刻啟程開赴北境,三軍已動,如今說什麼都晚了!”
呂夫人順著朱祁銘的目光回望西閣一眼,隨即回過頭來,“夕謠年紀不小了,隻怕不便出來與殿下道別,請殿下見諒。”
移目看向呂夫人,見她的麵容映照於滿室的燭火中,淡淡的笑意裏似乎暗藏著幾分無奈,朱祁銘便直直地站起身來。“師娘,夕謠妹妹是小王的伴讀,等小王凱旋歸來,必將邀請夕謠妹妹重回別院。”
呂夫人隨呂希起身,一臉的茫然。“而今太皇太後百事不理,夕謠的伴讀身份恐怕將會不了了之。皇太後不是為殿下另行擇定了伴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