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翠花做夢也沒有想到她是以這種形式再次回到紅城子的。
細算起來,她已經是四十四歲的人了。這個年齡,在男旦充塞舞台的舊戲班裏,還算不上“半老徐娘”,甚至由於經驗的豐富和唱腔演技的熟練,還會使演出達到一定境界,加上極好的人緣,也能叫座。即就是在邊區演《白毛女》、《劉巧兒》、《夫妻識字》、《十二把鐮刀》等現代戲,她仍然風光猶在。可怎麼糊裏糊塗被劃在右派的圈子裏,發回原籍勞動改造呢?
當她踏上這塊離開十五年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時,心中的感慨自然不少。
春天的葫蘆河失去了冬日的潔淨與恬淡,渾黃的消冰水衝刷著解凍的河床,挑釁似的沿著彎彎曲曲的河道向南奔流。懸在河上的獨木橋被河水衝刷得歪歪斜斜,河水浮冰衝擊著木橋,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濺起一束束浪花。
毛驢車到了河邊停住了。負責接送齊翠花的是張學仁,他如今也是近六十歲的老人了。他用鞭子揚了幾揚,試圖把毛驢車趕過河去,可那驢子隻是試探性的把前蹄踏進水裏,用長長的嘴巴吻了吻河水,就打著響鼻又退了出來。張學仁就雙手搭在嘴上做喇叭狀,向村裏“九子,九子”地喊起來。九子是他的兒子,就是那個十六年前夥同一幫小夥伴喊著兒歌叫罵了齊翠花的戴項圈的尕少年。
不大一會兒,名叫九子的小夥兒小跑著來到河邊。他按父親的吩咐,挽起了褲腿,趟水過了河。
張學仁安頓說:“九子,這是你齊嬸。”
九子就輕輕叫了一聲“齊嬸”。
九子先把載著齊翠花的毛驢車拉過了河,然後又把父親背了過來。
齊翠花被安排到張學仁家的高房裏。張學仁是貧農,如今又是貧協主席。他按照社裏的調整住進了紅家大堡子,李桂花一家則搬進了他家的土窯洞。
吃過洋芋疙瘩飯,麵對黃豆大的燈花,齊翠花感到莫名的惆悵。她曾是這裏的金鳳凰,出頭鳥。那時候雖然日子有坎坷,但畢竟風光占了上風,加上有知暖知冷的丈夫紅富貴的體貼,她基本上是“大樹底下好乘涼”。可如今呢?
“隻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你要相信群眾,相信黨”。臨行時工作組的話響在了她的耳旁。她確實相信,她會通過自己的改造獲得信任,重新做人的。
“篤篤篤”。有人敲門,聲音很輕。
這是誰呢?齊翠花的心急促跳動起來。來到這裏,她希望見到人,又怕見到人。這裏有她的親人和戲班的徒弟,其中大都相處很好。大寶、雙寶、三寶、立昌、立貴、紅喜子、喜旺子……他們曉得自己來到了這裏,肯定會來看望她的,他們白天不來同自己見麵,是在避嫌。現在的齊翠花,再不是過去的著名坤伶、當家花旦,也不是邊區的革命文藝戰士,而是一個右派分子,是階級敵人。貧下中農怎麼能來看望階級敵人呢?但她跟他們畢竟沒有深仇大恨,他們出於同情和人情,也會在夜幕遮掩下來看望自己的。
是不是紅富貴呢?有可能是他。從張學仁口中得知,紅富貴當了紅城子社的黨支部書記,他是這裏的主事人,上麵派下來一個右派,歸他管理,他應該對她的勞動有所安排。他現在盡管不是她的丈夫、親人,但畢竟在一起生活多年,有過美好的一段夫妻生活,他跟她離婚時也是心平氣和、好聚好散,沒有像別人離婚那樣勢不兩立,形同仇人。對了,他一定是白天在眾目睽睽之下不好跟自己見麵,晚上來看望她。她也想到了兒子醜旦,算起來他今年也是十五六歲的大小夥子了。聽說他在縣城上學,今天不是星期天,他一定是聽見媽媽來了,請假看自己來了。
“篤篤篤”。又是一陣敲門聲。齊翠花開開了門。可令她吃驚的是,站在麵前的卻是李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