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啷當啷!
陳老頭坐在天帝廟門前裝煙杆子,遠遠地聽見了鈴鐺晃蕩的聲音。眯起眼睛往聲音來處望去,一個人一匹馬,正朝他走來,慢悠悠地。那馬也沒有被騎著,也沒有被牽著,就那麼跟在人後麵,很聽話。
吧嗒吧嗒!
馬的蹄聲和著鈴鐺的節奏,讓幹燥的地麵揚起微微的塵土。太陽正往西偏,不知為什麼,陳老頭覺得那聲音很好聽。四野寂靜。
從天帝廟所在的山頭上望去,隻看見田埂上兩三人荷鋤走著,一頭牛正在河灘水淺的地方打滾,裹滿了一身泥。牧童攀在一株桑樹上摘桑果,貪婪地往嘴裏塞著,吃個不停。當啷當啷!吧嗒吧嗒!那聲音聽起來分外好聽!此時此刻。
雖然並沒有下雨,來人卻戴著寬簷鬥笠,陳老頭怎麼也看不全他的臉,隻能看見他的胡子,垂在胸前,灰白的,很好看。這時節路過安平村的,多半是往南邊做生意的,過了安平村,往南再走一百裏,就是番國。北邊的商人們常來這裏收一些茶、香料、寶石等貨物回去賣。這人的打扮卻不大像商人,一身黑。陳老頭從來沒見過這麼穿的商人。他披著個黑披風,腰間一條寬的牛皮腰帶,腰帶中間用黃金鑲了一隻鳥頭,活靈活現,尤其是那眼睛,淩厲有如針尖。應該是鷹吧,陳老頭想。如果把來人的這身裝扮都換做白色,把腰帶上的金鷹換做玉鶴,陳老頭一定會以為他是個修天師。
他當然不是修天師,南邊很少修天師。南方人少,富貴人家更少,修天師都不愛來南邊修行。南方的天帝廟大都是老百姓自發修的。幾個領頭的人,自己先去北方學習,從修天師修建的天帝廟裏學來樣式。再回來鼓動一方百姓,出錢又出力,沒兩三個月,也能蓋得像模像樣。因此南方的天帝廟大都是空的,沒有修天師,真正是天帝的私有產業。
安平村的這個天帝廟卻很獨特,因為這裏有陳老頭。陳老頭之所以獨特,是因為他雖然住在天帝廟裏,卻不是修天師。他就是個種地的,二十年前,突然不種地了,跑到北口山上來守天帝廟。說來也怪,安平村的老百姓也願意給他些供養,讓他吃白食。陳老頭閑著無聊,就天天逮著路過天帝廟的本村人和外地人喝酒喝茶閑侃天。他愛講故事,也愛聽故事。日子過得又滋潤又自在。說來也怪,其實不怪。安平村的村民和陳老頭心裏都知道原因,隻是這原因,不足為外人道也。
來人在天帝廟門前站住了,呆呆地看了半晌。微風吹動他灰白的胡子,以及黑色長衣的袖口,飄然綽約,有神仙之姿。陳老頭能感覺到,這不是個一般人。奇怪的是,他對這人卻生不起一點親近之感。
陳老頭雖看不見他的眼睛,也知道他是在看什麼。
他們這兒的天帝像和別處的不一樣。別處的塑像,要麼是天帝手執長劍,指天而立的。這種像叫做伏魔像。講的是天帝率天眾征服魔界,重建起世界新秩序的故事。要麼是天帝麵前跪著一隻猿猴,天帝躬身,手指點在猿猴額頭的。這種像叫做思恩像。講的是天帝點猴成人的故事。天帝建立起中土世界之後,將萬物中跟其模樣最相類似的猿猴改造,使其直立行走並具有智慧。使其作為天帝的仆從,作為中土萬物之主,幫助天帝維持中土大陸的秩序。天帝將它的仆從,這種新的生物,命名為人。人類為了感激天帝的再造之恩,便造了這尊像,四時祭拜。除此之外,還有禦鶴像、靜坐像、接引像等等。
這裏的天帝像卻有些特別。天帝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手握一卷書,背靠著另一塊石頭,一腿曲著,踩在坐的石頭上,拿手的書便搭在這條腿上,另一條腿自然垂著。石頭的下方有溪流,溪流的盡頭有竹林。天帝目視遠方,神情悠閑,姿態瀟灑。
“這像不常見吧?”陳老頭將煙袋子在板凳上梆梆梆磕著,問。
來人轉頭對著陳老頭,並沒有說話。
“我活了大半輩子,去過這郡裏許多地方,這種天帝像的造法,沒見過。我們村兒是唯一的。”
來人還沒有接話,陳老頭便點了煙,接著講起來。
“可惜了!造這像的人,造完這像就不見了。沒人知道他這個像為什麼這麼個造法。倒是也沒人懷疑他造的是假的——不是天帝像。因為他是這個郡上最有名的修天師,常常在郡守家裏做客的,誰敢懷疑他?並且他是個好人,住在我們村,幫老百姓治病,一分錢不要,誰家困難的,他還周濟別人,也不知道他的錢是哪來的,大概都是郡守給的吧。我們也不願意懷疑他,他說是,我們就信。可是後來他就不見了,莫名其妙的,不知道去哪了。你知道他吧?”
來人搖了搖頭,轉過頭去,邁步進了廟裏。過了天帝殿,來到廟後的空地上。空地上橫著一具龐然大物,站遠了看,才能看出這是一座塔,倒掉的塔。陳老頭對這神秘的來客產生了一些興趣,常年獨守天帝廟,太過寂寞。有人駐留,尤其是村外人,總想跟他多聊幾句。